晋末长剑 第1524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797
先前父亲许可赵王府护军扩充至五千人时,他便留意上了。
总体而言,这支部队以河东薛氏部曲为主,据闻有两千多、不到三千,此为新赵系兵马的大头。除此之外,另有老赵王府护军、左飞龙卫府兵余丁及少数裴、薛、沈三军的僮仆。
五千人里面,骑军不下千五之数,戎服、装具一样不缺,相当不错了。
整训至今,差不多一年了。至少在朔州这一片,这支赵王府兵马的战斗力是拿得出手的,尤其是那些富有战斗经验的薛家部曲。
“六弟,东宫左右二卫盔甲鲜明,阵列整肃,非强兵耶?”邵勖笑问道。
当着垣喜、刘达等人的面,邵瑾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道:“兄长来定襄几日了?”
“月初来的,刚从榆林县(今托克托十二连城乡)回返。”邵勖说道。
“我闻榆林地近库结沙,似是民户不丰?”
“定襄四县,户口主要集中在定襄、盛乐二县,榆林、河滨人不多的。”
“总共多少人了?”
“17200余户、72600余人,多是军户。”
邵瑾明白了,定襄七万多人基本都是外迁来的,以军户为主,大头便是红城镇了。
对这些人,朔州是没有完全的管辖权的,得和兵部商量着来。
“兄既来营田,想必觉得此处土甘水活,大有可为?”邵瑾又问道。
“六弟将来可要留意了。”邵勖说道:“定襄、五原、朔方、河西四郡皆沃土也,且不缺水,若能好生经营,军粮断然无虞。唯需注意两点——”
邵瑾听到这话,心中微微感动,直到这时候,三兄还在为他考虑。
“其一便是天气。”邵勖指着北方连绵的阴山,道:“有此山在,定襄温润了许多,但这年月天气愈发寒冷,时而降霜。兄以为定襄、五原等地不要急着种麦,可多种粟、穄。尤其是后者,土人谓之‘糜子’也,最短八九十天就能收获,虽亩产不丰,但比绝收强。”
定襄这地方土壤肥沃,水源充足,照理来说是上好的农业区,可养活大量人口。但因为靠近阴山,在天气整体变冷的当下,极端恶劣天气变多了。
其实在定襄种地不怕冷,开春晚就晚好了,大可晚一点春播,我有短生长期的粟、穄,问题不大。真正的麻烦在于眼看着已经天气转暖了,突然给你来个极端气候,导致粮食减产。
邵勖就是这个意思,邵瑾也听懂了。
“其二便是要控制好山后的那些部落,不令其作乱。若屡有贼兵南下劫掠,地就种不好了。久而久之,人民逃散略尽,军户困苦不堪,就连原本顺服的山前部落,恐怕也会有异心。”
这句话更直白了。
前线其实是不太适合发展农业生产的,因为不安定。小规模袭扰还能忍受,大规模劫掠的破坏作用可就太大了。
“六弟若真想经营朔州,我建议多看顾下河西。”邵勖最后说道:“河西郡稍稍靠后,周边也无多强的胡人部族,种田应能安生一些。邸阁存粮满了之后,大可通过黄河水运输送至安北都护府辖区,给人衣食,令将士们安心守御。”
“黄河水运?”邵瑾一怔。
“六弟你没发现么?”邵勖又指着远处的黄河,说道:“从鸣沙至河滨数千里,黄河水面开阔,水势平稳,其实比司、兖境内还适合水运。将来或可每隔一段置河浦一座,筑城戍守,我算了算,五六座堡寨就够了。或由刺史府负责水运,朝廷专设一使职亦可。父亲以前不是议设代北水运院么?朔州亦可设水运院,遣专人管理。至于造船所需木材,朔方郡境内森林密布,大可取之。若舍不得朔方之林材,可至鹑阴境内想办法,我看过,那边数百年的大木比比皆是,漫山遍野。”
鹑阴境内的是后世哈思山。明朝前中期整个河套境内就没什么森林了,沙漠化严重,故多取哈思山大木造王宫或堡寨。
不过此时没这个忧虑。隋末唐初时后套平原(丰州,今巴彦淖尔)森林密布,唐人便在此造船运兵,而在此之前的南北朝,北魏亦取贺兰山、丰州大木造船,从薄骨律镇(灵洲)运粮而下,一船一千五百斛(抵魏晋四千余斛),两船一纲,顺流而下,给沃野镇、武川镇等地提供粮食——河套水运粮食之事,由刁雍主持,盖因其从南朝逃回,熟悉船运,北魏却想不到这一节。
大梁朝其实也是以北人为主。
但因为种种原因,举国上下对船运非常热衷——即便以前不热衷,这么多年下来,也被邵贼“洗脑”得非常热衷了。
邵勖能想到沿黄河水运输粮之事,或许也是受了他爹影响。
邵瑾这会听得连连点头,内心泛起了复杂的情绪。
但他按捺住了,或有几分情真意切地说道:“三兄才来一年,便已拿出治理朔州的方略,此大才也。若能留下来帮我,兄弟齐心,何事不成?”
邵勖沉默片刻,然后笑了笑,道:“六弟,总要分别的。”
“那也太远了……”邵瑾下意识说道:“朔州七郡,尽付兄长可也。”
邵勖看了眼弟弟,感觉此刻的他确实有几分真情,心下宽慰,但还是摇了摇头,笑道:“弟若有心,多多看顾下春郎和斗牛就行了。春郎其实是个老实人,一门心思做事,他会成为你的好帮手的。什么不方便办的事,都可以让他来做。斗牛胸无大志,除了货殖、听曲外,他真的什么都不关心。你我……终究要分别的呀。”
邵瑾怔怔地看着兄长。
他其实有点分不清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了,至少在这一刻分不清。或许,也没必要分得太清,就保持着这种微妙的情绪最好不过了。
“三兄、六兄……”元真骑着一匹雄骏的战马冲了过来,在马背上高兴地挥着手。
东宫卫士们下意识想上前拦截,被邵瑾止住了。
元真哼了一声,不满地看了卫士们一眼,仿佛在说我还能对兄长不利?
下马之后,对着二位兄长一一行礼,然后说道:“我方才看到慕容鲜卑的兵马了,总共二千骑,应是从阴山以北的草原上过来的,就停在白道川那。”
“他们是奉诏前来汇合的。”邵瑾拍了拍元真的肩膀,道:“宇文鲜卑也来了千五百骑,这会已至五原。”
慕容鲜卑、宇文鲜卑、扶余、高句丽总共调集了四千五百步骑,皆精挑细选的壮士。
听闻辽东国亦发骑士一千、步卒五百,这会还在路上,大概七月下旬赶到朔州。
接下来两月,朔州诸蕃部会挑选出两千骑,卑移山以西蕃部出兵一千,横山之中的氐羌及白部鲜卑出一千步卒,合计万人。
此万人装具齐全,手底下多多少少有点绝活,非普通士卒可比。最关键的是,即便步卒亦会骑马。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万人会编成一军,移至凉州境内整训,以互相熟悉。
从战术上来说,他们算是偏师,不会和大部队一起走,那么进兵路线其实很好猜测了:北方草原,就是当年拓跋猗迤西征的路线。
黄河岸边又响起了杂乱的马蹄声。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赵王府护军牵出来不少马,开始了操练。
练的是骑术。从动作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之前不会骑马,而今是从头学起。
这样肯定是练不精的,但目的本来就不是把他们培养成骑兵,只是让他们学会骑马赶路罢了。遇敌之时,自有骑兵上前厮杀,而遇到敌人的堡寨或阵列严整、未可轻犯的步军,就需要他们这些骑马赶路的步卒上前料理了。
“元真,你的王国军呢?”邵勖也上前摸了摸元真的头,笑问道。
“还在凉城放牧呢。”元真有些泄气地说道:“阿爷可能不会让我西征。”
“三兄也不想让你西征。”邵勖说道:“你才十六岁,多陪陪阿爷比什么都重要。”
元真摇头不语,道:“十月我就回洛阳了,或可央求阿爷同意。”
邵勖、邵瑾二人皆笑。
兄弟三人并排走着,夕阳下的剪影显得是那么协调、那么亲密。
而随着仆从军的次第抵达,奏疏也如雪片般飞往洛阳。
第四十一章 天渊池
六月初的河南已有几分暑热,邵勋不辞劳苦,来到了汴梁劝善坊。
大嫂张氏去世了,无论如何他要到一下场。
大侄子这会应该还没收到消息。邵勋这次也不打算夺情了,就让他在家好好居丧吧。
邵勋一直留到六月中才返回洛阳,于天渊池中休养,顺便翻看各类奏疏。
给事中桓温、侍御史逢辟、黄门侍郎梁综、秘书郎王羲之四人陪伴在侧。
桓、逢二人的职责是预览奏疏、军报乃至书信,然后分门别类,王羲之随时待命,草拟诏书。
“单于府、安北府报,诸部鲜卑义愤填膺,愿发精兵劲骑,自山后西进,以助王师。”桓温朗读的声音抑扬顿挫,让人听着悦耳无比。
邵勋猛地拉起鱼竿,发现没上货,于是又往水里打了一窝,随口问道:“元子可知当年拓跋猗迤西征时用了多少人?”
“或有十万之众。”桓温答道。
“壮丁健妇加起来或有十万之众,但其实大部分人没有接战,在前方厮杀的不超过三万人。”邵勋说道:“他是先征讨漠北,打得漠北诸部狼奔豕突,纷纷臣服,然后带着一众降人,如滚雪球般西进。这是个能人啊,挽狂澜于既倒。若无他,拓跋鲜卑可能已经提前三十年分崩离析了。”
桓温没有说话。
连邵勋都没见过拓跋猗迤,更别说他这个年纪的了,没感觉。
“从北边草原进兵可行,但首先要让出征各部先变成‘胡人’。”邵勋说道:“已经抵达的各部别急着西进凉州,就让他们屯于河南地,牧马整训。此一万人,暂由安北督护杨会管制。拓跋鲜卑诸部愿意出兵,那就让他们出兵,拣选五千人好了。朕本来还打算放他们一马的,嘿!”
说罢,鱼竿一甩,落入水中。
这条进兵路线肯定是要利用的。
整个欧亚大草原其实是连成一片的,自古以来不知道多少部落经此迁徙、流动乃至征战,以至于被人称为“欧亚草原高速公路”,其实就是因为胡人逐水草而居,可以一边前进,一边放牧,沿途的牧草、河流就是他们的补给来源,牛羊马驼则是生产补给的工具。
趁着现在在草原上还有威望,那就狠狠消费一把。等到后世子孙,阴山附近的部落兴许还能命令一番,再远可不一定能支使得动了。便是强行驱使阴山两侧的部落经大草原西进,也会面临阻截,因为人家不一定怕你,不买账,不愿借道。
想利用这条“高速公路”,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完全统一或大体统一的草原大汗自然可以,中原天子则难上很多,邵勋印象中能如此调用胡人部落兵力、补给的只有安史之乱以前的唐朝——苏定方率唐军及回鹘、突厥仆从军,在草原上追击三千里,彻底攻灭西突厥。
另外,即便能调用胡人的牛羊、马匹、兵力,汉军自己也要会骑马,不然跟不上趟,这就淘汰了历朝历代大部分军队了。
苏定方初战,五千人下马结阵,长矛向外,弓弩齐备,大败突厥,以及最后一战时,一万步兵带着三千骑兵,一天一夜疾驰三百里,取得了突然袭击的效果。
这对步兵的要求是很高的,首先就是要会骑马,即当骑马步兵——这需要步兵不能太穷,平日里能接触马,有一定的基础骑术。
其次凶悍敢战,胸中有着一股对功名利禄的饥渴——这需要武人能出将入相,真的有上升空间。
邵勋仔细想了想,大梁朝禁军诸部会骑马的步卒其实不少,但还比不上府兵。
即便是左右金吾卫、羽林卫这些编制上是步兵的卫士,养马的人其实不少,没养马但会骑马的人更多,他的选材范围是非常大的。
或许可以在河南、河北拣选精锐,加强一下北路军,同时也给这些府兵们一个立功的机会。
“继续念。”他收回思绪,目光又汇集到了鱼竿上,吩咐道。
侍御史逢辟上前一步,禀报道:“关西转运使庾公奏,自春及夏,雍州已输粮百一十万斛至武威。秦、河二州亦输粮三十万斛至酒泉。另,去岁八月,河会输往张掖的三万斛粮豆在大斗谷(大斗拔谷)遭劫,今已查明,乃秃发鲜卑所为……”
“混账东西!”邵勋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先前以为是多年来一直敌对的吐谷浑鲜卑所为呢,没想到居然是被册封过的秃发鲜卑搞的事。
联想到秃发推斤那副恭顺模样,他现在只觉得恶心。
尔母婢,装给我看的是不是?以为我老了是不是?
邵勋鱼都懒得钓了,脑海中已经设想了秃发氏的一百种死法。
逢辟离得近,下意识感受到了天子身上散发出的危险气息。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年迈的天子似乎愈发可怕,他可能不再像年轻时那么宽容……
“先不急,继续念。”邵勋又提起了鱼竿,似乎方才那阵发怒只是一阵风,已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