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25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726
这次轮到桓温了,只听他说道:“太子请普赐右金吾卫、右龙虎卫府兵绢二匹。”
邵勋点了点头,道:“照前例,准了。”
“是。”桓温应道。
天子说的“前例”就是太子之前送来的奏疏,主要涉及到在上党、太原、雁门、新兴四郡开办军学、县学、郡学,并给予一些太学、国子学入学名额。
天子看到后就同意了。这让桓温心中愈发确定,天子就是让太子北上并州施恩的,甚至让他八月才回来,摆明了要他在那边巩固基础:郡县、军府、胡人、镇兵等等,悉数施恩。
这个路铺得真是让汉以来诸多太子羡慕不已。
不过也难说啊,汉武帝一开始对太子也很好啊,也为他铺路了啊……
桓温很快便掐灭了这个念头,此事不宜深想,更不宜卷入。作为驸马,置身事外是最合适的,就目前来说,景福公主在宗室中地位不低,给了他置身事外的本钱。
不过,他的内心深处也有一些野心与渴望。
被按在给事中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他真的腻了,甚至想外放到边郡当个太守。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
公主说他是陛下留给太子用的,父亲桓彝也这么说过,两人都让他耐心一些,不要着急。
唉。没办法。
只能往好的方面想了。至少在给事中这个位置上,他通过预览奏疏并给出摘要的权力,深入了解了天下的方方面面,同时反复琢磨政事堂三位宰相及天子的处理方案,颇有心得。
简单来说,他觉得自己的眼界大大开阔了。
神奇的是,这种政治层面的眼界,又反哺到了军事层面,让他对很多战事的起因、经过及善后处理有了更深的理解。
今后如果率军出征或镇抚一方,他觉得自己的手段更丰富了。
桓温结束后,侍御史逢辟又上前,禀道:“陛下,棘城李公奏报,慕容仁多次侵掠扶余。慕容翰责之,反为其讥为‘忠犬’。”
“李重怎么说?”邵勋问道。
“李公认为暂时不宜轻举妄动。”逢辟说道。
“理由呢?”
“平州世兵尚不堪战,便是加上幽州世兵,亦无必胜把握,此其一也。”逢辟回道:“宇文三分之后,逸豆归大为不满,虽未敢轻动,然私下里怨言极多,不可不防,此其二也。平州胡部人心未附,一旦逼反慕容仁,可能引得诸部群起反叛,此其三也。慕容仁昔年据辽东,两败慕容皝,一度声势鼎盛,却不能进兵棘城,只想着割据自立,此谓‘谋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非雄才也。他已遣人至玄菟训斥,慕容仁必不敢反,此可稍稍平息事态,待朝廷解决西域之后,再行处分不迟。”
“拿来。”邵勋放下鱼竿,手一伸,道。
逢辟将奏疏递上。
邵勋接过后,仔细看了一遍,又递了回去,道:“李重太小心了。朝廷征西域,资粮多取于潼关以西诸郡县,关东并无扰动。而今休养生息了两三年,便是再征一遍辽东又如何?”
逢辟听得头皮发麻。
再征一遍辽东……谁来拉住天子啊!
绝望的是,当今天下似乎没人拉得动天子,一个都没有。
“罢了。”邵勋叹了口气,道:“朕在洛阳,李重在棘城,他说了算。就这般处置吧。”
逢辟松了口气。
天子还是有理智的,虽说这会真的再下诏征辽,天下也乱不起来,但真没必要这么做。
他默默退了回去,将位置让给桓温。
桓温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七日前右羽林卫将军苗公出外巡视时,薨于馆驿……”
君臣数人就这么问对了一下午,把最近积累下来的事务清理一空。
至傍晚时分,邵勋看了眼桶里那条还没巴掌大的鱼,默默叹了口气。
侯三前些时日刚往池子里放了不少鱼啊,怎么钓不到呢?这坑也太黑了。
“来人!张网捕鱼!”他下令道:“做好鱼羹后,送往崇华殿,朕今晚在那边用膳。”
桓温等人尽皆低头,默然不语,这事不归他们管。
中常侍侯三远远听了,大声应了,然后熟门熟路地操办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靠拢
七月的洛阳更热了,邵勋直接住进了西苑的精舍之中。
除朝会之外,基本不返回宫中,就在山中纳凉,连带着政事堂难决的奏疏,都让人骑马送过来,一边躺在竹园松林内,一边听近臣或女官奏报。
闲下来的时候就带着儿孙们玩耍,倒也自得其乐。
七月初十,太子妃卢氏又带着钧衡过来了。
邵勋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进一步稳固太子地位罢了。
呵呵,其实多虑了。
说句装逼的话,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让谁上就谁上,其他人都得老老实实。
第一个跳出来的乐凯,他已经手下留情了。其他人若还不识相,那可真是在考验他心黑的一面了。
什么夺嫡都是笑话,其实就是看他想选哪一个罢了。
他支持甲,乙丙丁不服怎么办?那就干!看看你有没有勇气拉起队伍来厮杀。
没有这个勇气,那就老实蹲下,慢慢等他心意改变。
或者,你耐心很足,等他死了再造反,这也不失为一条可行之路,虽然成功率极低。
就连颍川庾氏,到了这会也不是不能动,只不过需要权衡利弊罢了。
二十年前他束手束脚,到了今天,诛灭庾氏的代价他也不是不能承受,他还有时间做善后工作。
真正毫无办法的是身体不行,时日无多,那时候便是对太子再不满,也会真的投鼠忌器,担心国家动荡,来不及收拾。
不过太子妃把嫡长孙带走来,让邵勋享受天伦之乐,他也不介意,甚至很欢喜——从这个角度来看,卢氏这个女人其实很聪明,千方百计帮丈夫拖过这段时间。
三岁的钧衡一见到邵勋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邵勋笑着接了过来,抱在怀中,在躺椅上摇来晃去,让小儿咯咯直笑。
不过笑了一会后,他的目光又被远处的马蹄声所吸引。
百余名英烈之后正策马狂奔,朝一个个挺立在地上的草人刺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这就是高强度训练的结果。
汉武帝练骑兵练了八年,但如果加强训练频次的话,这个时间也不是不能缩短,只不过成本会激增罢了。
但百余人规模的高强度操练,食品、医药、器械、马匹的损耗还承担得起,不是什么问题。
“乖孙也喜欢骑马?”邵勋坐起身子,逗弄着孙子。
“好看。”钧衡答非所问。
邵勋哈哈大笑。
王夫人抱着小儿子阿五在草地上嬉戏,听了亦笑。她将阿五放了下来,任其自去。
阿五先左右看了一番,然后迈着小腿,蹒跚而至,瞪着大眼睛看着钧衡,嘴里嘟囔道:“兄长。”
这下所有人都笑了。
邵勋又把阿五抱了起来,道:“钧衡虽比你大两个月,却是你侄男。”
俩小儿在邵勋怀中互相看着对方,显然十分好奇。片刻之后,一前一后伸出手,去摸对方的脸。
诸葛文彪亦牵着一小儿,闻言还看了邵勋一眼,似乎在说儿子比孙子还小,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邵勋则无所谓,世家大族这样的情况少吗?再正常不过了。
见邵勋怀中俩小儿快打起来了,王银玲又走了过来,将阿五抱走,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与卢氏对视了一下。
卢氏朝她微微颔首,走远了几步,来到一条小河畔。
此河名“龙首渠”,乃西苑内人工开凿的一条河道,主要目的是灌溉苑中的菜畦。
畦中有人在耕作,多为获罪的官奴。
再远处便是侍卫亲军的操练场所了。
烈日之下,马蹄阵阵,霹雳之声不绝。
步卒亦披挂整齐,不顾暑热,操练着各种军阵搏杀之术。
听闻明年又有一批侍卫亲军会外放出去,充任郡县或军府低级武职。填充进去的,很显然将是天子常年带着的那批英烈之后中年岁较长者。
这三四千侍卫亲军战斗力如何可能不好说,但忠心是一等一的。
东宫还没尝试过接触这些侍卫亲军,也不敢,更不值得。
一旦为天子发觉——可能性很大——对太子之位的动摇程度是毁灭性的,便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饶太子不死,储君也会落到汉王头上。
“是不是觉得侍卫亲军很精锐?”王银玲靠了过来,轻声说道。
卢氏心下一惊,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王氏。
王氏似无所觉,只笑道:“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陛下是天生的武人,而不是天子。他太对武人脾性了,武人对他的爱戴不仅仅在于官爵,更在于很多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豪迈、勇武、慷慨、果决,世人并不都是眼里只有官爵、钱财的。”
“广武城下,请壮士同乘辇车;汲郡城外,当众兑现赏赐;东木根山,鸣镝所指,勇士咸愿效死。同样是给赏,天子做出来,就让人心生向往,旁人做出来,就只会让武人觉得你是在拉拢他,给赏是应该的。”
“这个世上啊,你不得不承认,有的人天生就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誓死追随,不太多计较别的。今上就是武人心中的神,没人能在这方面打败他。”
卢氏心中愈惊,她总觉得王氏意有所指,不过应该没有恶意,更像是旁敲侧击地提醒。
“陛下真奇男子。”卢氏回头看了眼正在玩耍的祖孙俩,笑道。
“是啊。”王银玲感慨道。
“太子有家书传回,言及平城商旅往来不绝,牛羊遍及山谷,粟麦飘香,花果繁盛。夫人在诸郡名望很高,亦是奇女子。”卢氏又道。
王银玲掩嘴而笑,道:“若无天子,平城岂有今日?将来的话,力真、遥喜、圆月亦得太子照拂。”
闻得此言,卢氏安心了许多。
有些话,无需多说,懂的自然懂。王夫人对他们并无恶意,相反有合作的意向——更准确地说,与投靠无异,只不过不会那么明显罢了。
另外一边,邵勋身边簇拥着一群孩儿。过了一张小木桥后,他扭头回望,不由得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