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4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714
  庾蔑看完之后,理了理思绪,道:“匈奴覆灭之后,不意竟还有此变化,着实令人惊讶。”
  “卿知晓此事便可。”邵勋说道:“再说回龟兹。此国顺服之后,朕准备在其国中置龟兹镇,兵额三千五百,大力经营。卿西行之后,可先至高昌,再南下至焉耆、龟兹、疏勒。于疏勒稍事休整,便西行大宛。”
  “此国尚在。与疏勒、龟兹以及为疏勒所附庸之莎车等国互相攻伐,谁强就一统诸国,弱了便成为他人附庸。晋武帝太康六年,大宛国王曾进献汗血宝马,可见其并非不可理喻之辈。”
  后世中国喀什、和田地区以及中亚的费尔干纳盆地之间别看隔着帕米尔高原,但往来十分密切,几个国家一直玩着“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游戏,谁强大了就让其他国家称臣附庸,衰弱了就当孙子认怂,给别人做附庸。
  “至大宛后,若其民尚恭顺,则请其护送至康居。”邵勋继续说道:“朕翻阅前朝档籍,晋武帝泰始中,康居国曾遣使入洛阳献马,彼时使者自言国势不振。而今时过境迁,朕怀疑其各城邦已然自行其是,国不成国矣。前番见粟特胡商,其虽语焉不详,但朕猜到几分。你过去后,当打听清楚。”
  “臣遵旨。”庾蔑回道。
  他对康居国的印象十分薄弱,唯一记得的便是此国曾与莎车国争夺过大宛的宗主权,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在西迁匈奴残部以及波斯的联合挤压下,这个国家不会已经灭了吧?纵然未灭,大概也差之不远了,因为现在来中原做买卖的胡商多自称“粟弋人”或“粟特人”,从没听过自称“康居人”的。
  他大胆猜测,康居王很可能已是有名无实的傀儡,国中四分五裂,诸侯并据。
  当然,也仅仅是猜测而已。
  中原和西域的交流太少了,自后汉以来便音讯不通,偶尔有一两回入贡或遣使,也无济于事。今上大概是想弄清楚西域的实际情况,引得万国来朝,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或许也谈不上虚荣心吧,谁不想这样呢?特别是今上又这么好大喜功。
  庾蔑离去之后,邵勋继续在建章宫内批阅奏疏。
  太子很上道嘛,政事堂不决的事情,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只附一下意见,然后快马发来长安,交由邵勋裁定。
  除此之外,太子还把初步定稿的《晋书》送了一份过来,请示有无修改之处。
  邵勋还没看,不过对太子这番姿态很满意,心中的疑虑消失了很多。
  傍晚时分,王银铃带着元真等人走了过来。
  一家七口人坐在一起,高高兴兴用完了晚膳。
  邵勋先问了下阿六敦、圆月、遥喜、阿五四人的学业,然后让他们退下,独留王氏、元真二人在建章宫。
  “力真,你的兵已经自西域撤回来了,可曾抚慰?”邵勋问道。
  “阿爷,我特地等到十月底,掏空家底,一人发了两匹绢才走的。”元真说道。
  “哈哈,整天和阿爷哭穷。”邵勋笑了笑,道:“凉城兵回来后,可曾说什么?”
  “都说高昌富裕,比凉城好。”元真回道。
  “他们去过高昌?”邵勋有些惊讶。
  “三兄请他们去的,吃了一顿酒罢了。”元真说道:“阿爷,高昌是不是真的很富?我也想去看看。”
  “高昌说富富,说穷也穷。”邵勋说道。
  元真有些不太理解这句话,不过没多问,只道:“阿爷,你是不是在调发禁兵西戍?你就让我去嘛。凉城有三千兵,今年只去了千人,剩下两千人羡慕不已,都想去西域弄些钱花花。”
  邵勋无奈。这些杀才,就知道劫掠。
  大梁朝安定多年,国力与日俱增,户口繁衍日盛,从今往后,干涉西域的能力也会越来越强。有些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军功集团对战争的渴望永无止境。西域那种地方,天高皇帝远,朝廷没法直接管,只能如同节度使一般放权,这些军政一把抓的大将或许没能力造反,但搞事的可能性极大,你还没法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家说有狯胡入侵,所以我打过去了,献上立功名单如下……
  一会又说某个国家不礼敬上国,斩杀使者,形同叛乱,所以需要出兵镇压,再献上立功名单如下……
  你查得清吗?查不清的。甚至你派过去的监军也有立功的需求,上下沆瀣一气,擅启边衅,让整个大梁朝始终维持着断断续续的中小规模战争,根本停不下来。
  当然,这种程度的边境战争,倒也不至于会怎样,对国力的消耗是有限的,可能都抵消不了人口增长、生产力进步所带来的国力增长。
  怕就怕西域边境战争开启的时候,其他地方同时爆发大规模战争。
  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给国家留了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
  安史之乱时,安禄山携十五万兵马叛乱,唐朝好歹还能抽调朔方、河西、陇右及安西、北庭兵入援,西域胡人国家也派了一大堆兵过来打仗,有人甚至连国王都不做了,就来干安史叛军——后来这部分胡人将校子弟都被编入了神策军。
  既要又要可使不得!
  “罢了,明年你就十六岁了,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了。”邵勋看着儿子,道:“先去你三兄那看看,听他的话。”
  “好。”元真用力点头。
  邵勋又看向王银铃,笑道:“我们的好儿子。”
  王银铃听了这句话,竟然愣了一会,心中有些触动。
  第六十七章 龟币
  年前最后几天,朔方及草原胡部首领齐齐入觐,献上了不少礼物。
  北路军其实没抢到太多东西。原因也很简单,他们穷,部落里值钱的也就一些从过路商人手里收的孝敬罢了,多为异域奇物,如何变现是个问题。
  况且走草原的商人并不太多,这年头最热门的路线还是疏勒、于阗、鄯善(楼兰)这条道。
  所以,他们抢的大多是牲畜,另有部分绢帛、金银,这些都自己收下了,不好变现的艺术品、工艺品之类就拿来送礼。
  邵勋不以为意,回赐他们绢帛、香料、蔗糖。
  打仗最勇猛的拓跋部更是得到了高句丽送来的昆布作为赏赐,并荫拓跋克辅之子拓跋奉天为正八品桑梓苑丞。
  赏赐一下,众胡咸服。
  打仗勇猛、有功,就有赏赐,就有官做,那么下一次自己也可试一试。
  只要今上还在,断不会错的。
  送走这一批人后,邵勋又召见了高句丽王弟高武,并让周氏、于氏婆媳与其相见。
  高武这厮几乎快成“出差达人”了,一年到头没别的事,就是跑来中原索回其母。
  太子邵瑾曾经私下里劝谏,将周氏放还,于氏留下倒没什么,但被邵勋拒绝了。
  太子也不敢再劝。
  父亲不是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江山,而是自己打下来的,惹恼了他,他真的敢做一些事情。
  于是乎,高武只能扫兴离开。
  邵勋真正花时间见的是赵王府文学李兆。此人乃灵洲令李颙从弟,出身江夏李氏,之前一直长安,这次奉命入觐,带来了十五枚银币。
  邵勋暗道一声臭小子,这才几个月,就把银币弄出来,看样子大半心思在搞经济上面。
  “此为新币五种样式,各铸三枚,请陛下一观。”李兆将十五枚银币恭敬献上,说道。
  邵勋让人把五色银币铺在案几上,仔细看着。
  银币制作工艺是一样的,有点粗糙,也不是很圆,便是混入了其他金属,比如铜、锡,作用也很有限。
  邵勋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在五六克的样子,其实很小。
  如果在中原,这枚银币大概能值大几百钱、上千钱的样子,但西域远远值不了那么多,当地的银和铜都比中原便宜,但银便宜得更多。
  这就是不同区域贵金属比价不同了,存在套利空间。
  但别说中古时代了,便是一千年后,这种套利空间依然存在,并不妨碍很多国家铸造法币,也没对各国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
  其一是政府打击,其二是成本问题,其三是一般人没那个能量套利,只有荷兰东印度公司这种大型殖民贸易集团,通过海运的形式,大批量运输才能牟取暴利——事实上人家在日本套取的铜拉回去也不是铸币的,而是给参加三十年战争的各方铸造大炮,盖因彼时只有英格兰喜欢铸造铁炮,其他国家更喜欢用铜合金铸造火炮。
  拿高昌的银到中原来套购铜,不走量赚头不大,走量的话面临陆路运输的成本问题,同时路上也有查扣风险,真不是一般人能搞的。
  当然,套购行为肯定会存在,甚至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比如西域胡商用白银在中原换成铜钱,然后到西域再换回银,但这都是做生意之余顺手为之,并非刻意这么做,赚头也不大,完全可以接受。
  邵勋最后圈定了两种,其一有很抽象的天山图案,其二是q版乌龟,样式都很雷人。
  他仔细比较了下后,最后点了点龟币,道:“便这一种了,其余四种皆销毁弃用。”
  “遵命。”李兆应道。
  天子之意,并非只销毁面前的这些银币,而是连高昌做的铸币版子都一并销毁。从今往后,高昌就要开始自铸龟币了。
  “龙币、龟币及铜钱,皆为大梁朝官制钱币,朕谓之‘法币’。”邵勋说道:“譬如那龙币,重四两。四两龙币是法币,可以通行全国,四两重的朱提银并非法币,不可用来缴税,不可拿来货殖等等。”
  “诚然,朕这么说,很多人不以为然。两个商家买卖,一家拿出成块的银砖,另一家多半会认。但你们要知道,法币是法币,白银是白银,不可一概而论。这个道理,就连波斯人、粟特人、贵霜人、大秦人都明白,你们不要不以为然。”
  邵勋说了一通后,问道:“高昌收到那批存银了吧?”
  “龟兹矿坑存银,有六千七百四十两,已然收到。”李兆答道。
  “够高昌用了。”邵勋大手一挥,道:“可全数铸成银币,存铜铸成铜钱,小心往外出,别一下子弄得物价腾贵,百姓怨声载道。”
  “殿下说——”李兆看了邵勋一眼,道:“令百姓以旧钱换新钱,便不会有大碍。”
  邵勋唔了一声,道:“怕是换不完。”
  他曾经仔细思考过一个社会需要多少货币。
  此时他不清楚,但后世16、17世纪英国人有过调查统计,答案是当时需要全社会财富的六分之一。
  另外,当时英国佬还有个结论:货币流通越快,需要的货币数量越少,货币流通越慢,需要的数量就越多,当商业活跃度降到最低时,便需要政府不断注入新货币,以维持社会经济不崩溃。
  如今是古代农业社会,老百姓习惯以物易物,但也有日渐兴盛的商业行为,具体需要多少货币,邵勋弄不清楚,这也不是现有条件下能搞得清楚的事情。
  不过多年来他注意观察洛汴粮价,斗米最贱时十余钱,贵时数十钱、一百钱,这既有粮食供给原因,也有货币原因。
  这个振幅其实不算大了。
  唐高宗时期,有一年大丰收,斗米降至三钱,而那一年还爆发了钱荒。这种极端价格显然是不正常的,但满朝文武却上表章恭贺,以为盛世,理由便是一斗米的价钱从来没这么便宜过。
  这或许有道理,因为粮食确实丰收了,但以前也有丰收,可没便宜到这种程度。
  以物易物的农业社会,老百姓并不是一点不用铜钱。事实上唐代租庸调之外是有一部分现金税收的,而且去集市买东西,不可能次次以物易物,布匹绢帛也不是每个人都收,总体算下来,一户百姓每年现金支出二百余文总是有的。
  斗米三钱,其实就是严重的通货紧缩,对经济的伤害很大,至少农民是亏了。
  这和明朝张居正改革后的北方一样,市面上货币供给严重匮乏,通货紧缩严重,而老百姓还得想办法筹集白银交税,属实被坑惨了。
  大梁朝粮价振幅相对较小,邵勋想了想,虚拟货币(龙币)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解放出了大量铜钱,而它们以前是被商人占用的。
  高昌具体需要多少货币,这就要念柳自己去摸索了。
  不出意外的话,高昌国应该会逐年通货膨胀,但如果念柳多派人手,严厉打击用银盘、银瓶、银碗之类交易的现象,一步步强化法币地位的话,还是能稍稍抑制一些的。
  说白了,法币是政府调控的工具。
  理论上来说,哪怕外界一夜之间输入高昌百万两白银,只要没铸成法币投入市场,那这百万两白银就不是货币,对物价造不成大的影响——当然,也只是理论上而言,实际上就要看你的手段了。
  简而言之,没有法币,就没有经济主权,你的“中央银行”就不掌控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