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55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596
  从诗赋流派上来说,裴满是有点田园派的,而且还是其中“细分赛道”乐农支派的。
  这会看到平郭县六月宁静的乡村时,便道:“大王,臣都有些后悔在岫岩安家了,早知平郭这么好,就该搬过来。”
  郭时在旁嗤笑一声,道:“你若真不喜欢岫岩的热闹,可去西安平,那边地近高句丽,还有鸭渌水,更兼奇峰突出,风景秀丽,去不去?”
  裴满白了他一眼,懒得多说。
  郭时这厮是个粗坯,真不懂乐农之趣,和他说了是对牛弹琴。
  邵裕嘴角含笑,静静听着属下们拌嘴。
  他其实也很喜欢眼前这一切,因为心中会生出一股成就感。
  当年慕容仁北上的时候,可是把能带走的人都带走了,也就留下了一些房屋和破烂家什。平郭有现在的这一切,与他们这几年的努力分不开。
  “大王……”山坡下响起了呼喊声。
  邵裕寻声望去,却见一道火红色的身影奔马而出,赫然便是去年刚为他诞生一女的宇文夫人。
  邵裕招了招手,示意他看到了。
  火红色的骑士放慢了马速,最终停在了山谷中的乡村旁。
  村头有一口新掘的水井,上覆木板。
  几个半大孩子围着井台追逐,拍手唱起变了调的谣谚:“七月流火,八月剥枣——平郭糜子高,喂饱咱家老!”
  几个妇人蹲在井边青石上捶打衣衫,木杵声沉闷,水花溅湿了她们的麻布裤脚。
  她们一边捣衣,一边看着不远处大树下的某位老者。
  老者穿着凉衫,身边已经围上了那群孩子。
  他笑眯眯地给所有孩子各分了一枚野果,然后说道:“方才那句谣谚都学会了吗?”
  “学会了。”孩童们齐声应道。
  “好孩儿。”老者笑道:“今日便教你们一首新的。其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
  孩童们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稀稀拉拉跟着朗诵。
  “大王,那便是原慕容皝的燕国中尉郑林了,青州北海人。”裴满介绍道。
  “原来是他。”邵裕恍然。
  他早就听闻郑林在青州名气很大,乃有名的饱学之士,后为曹嶷所逼,被迫渡海北上,避乱辽东,为慕容廆、慕容皝父子两代赏识。
  他封建辽东后,得知郑林隐居于平郭,于是两次征辟,郑林都以年事已高为由拒绝了。没想到啊,这老头精神看起来不错,还在乡间与孩童嬉戏。
  “不要打扰他。”邵裕对左右说道:“郑公乃长者,能在乡间教授汉、鲜卑、乌桓孩童,是他们的福分。离开之前,遣人送去粮肉布帛,你们看着准备。”
  “是。”裴满应下了。
  邵裕又看了眼郑林与孩童们教学之处,转身离开了。
  ******
  风过平野,麦浪低伏。
  田埂上艾草已深,野蔷薇在沟坎边开得艳丽,香气混着泥土、畜粪和新鲜麦草的味道,浓烈无比——这是典型的农牧混合地带乡村的味道。
  远处,不知谁家的犁铧正切开黑油油的生荒,发出沉闷的“嗤啦”声。
  日头渐渐西斜,夕阳泼洒下来,给汉家的土坯院墙、鲜卑毡帐的圆顶、麦场上散乱的石碌、圈里反刍的牛羊都镀上了一层温润的毛边。
  村道尽头,一匹快马踏着烟尘奔来,马上的驿卒裹着风尘,马蹄声碎,敲打着这个正在逐渐捏合成型的新世界——这辽东一隅,胡腔汉调,犁痕蹄印,麦浪腥草,新井旧谣,在六月的熏风里,正笨拙而顽强地彼此融合、生长着。
  溪流畔,一位挽袖汲水的妇人偶一抬头,望见驿马扬起的烟尘,忽地问邻家胡妇:“阿姐,可是州里的文牒又到了?”
  那胡妇正用力绞着湿衣,闻言咧嘴一笑,露出微黄的牙齿,用怪异的腔调生涩回应道:“管他甚牒!咱的糜子灌浆,羊羔长膘,才是正经。”
  “也是。”妇人笑了,直起腰看着奔马远去的驿卒,良久才收回目光。
  驿卒用高超的骑术控扼着马匹,即便是乡间小路,亦不曾稍减马速。
  很快,他听到了山梁后密集的金鼓之声。
  送惯了信的他知道,燕王一有空就操练士卒,哪怕身边只带着百人,也会得空就练,丝毫不懈怠。而也正是有燕王这等英雄人物在,高句丽等辈才不敢造次。
  驿卒转了一个圈,绕过一片树林后,见到了前方的车马和一顶挨一顶的帐篷。
  侯莫陈参上前拦住了驿卒,问明情况后,将信收了起来,匆匆离去。
  驿卒不敢离去,下马站在原地等待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他在这”的喊声骤然响起。
  驿卒抬眼望去,只见一十一二岁的少年手里握着吃了一半的果子,大声说道。
  片刻之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燕王的身影出现在驿卒面前,身后还跟着几位王府官员以及那位名满辽东的宇文夫人。
  “信使何在?”邵裕看着驿卒,问道。
  “在县西驿站中歇息。”驿卒回道。
  邵裕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绪,遣人拿来一匹绢,赏赐给驿卒,然后便吩咐随从牵马过来。
  “殿下。”宇文氏紧紧拉住了他的手,满脸担忧。
  “义父?”少年三两口咽下果子,拿衣袖擦了擦嘴后,亦有些不安。
  “无事。”邵裕摸了摸少年的头,道:“义父要出一趟远门,你留在家中,好好读书练武。八月秋收后,悉罗部的壮士都要集结起来,遵奉到将军号令,进山操练。”
  少年悉罗腾欲言又止,最终点了点头。
  邵裕又看向宇文氏,道:“野狸,回岫岩,看好我们的家。”
  宇文氏摇头,道:“我和你去洛阳。”
  “胡闹!”邵裕眼一瞪,道:“你走之后,岫岩怎么办?”
  “你的兵又不是泥捏的。”宇文氏别过脸去,小声说道。
  “别胡搅蛮缠了。”邵裕不悦道:“正好旅顺、北丰那边的草场吃得差不多了,带上部落、马匹、牛羊,转场至岫岩、西安平,看着点北面。”
  宇文氏不说话了。
  邵裕明白她的脾气,知道她已经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话,转身看向裴满,道:“笔墨纸砚。”
  话说一半,又喊话止住了。
  他使劲揉了揉脸,道:“罢了,我还是回一趟岫岩,安排好诸事再走不迟。”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在平郭的乡野间扫视一圈。
  几年了,他竟然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地方了。
  荒地,是他们一年年开垦出来的。
  灌渠,是他们一点点挖掘出来的。
  道路,是他们一条条平整出来的。
  不经意间,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改变了这片荒凉的土地。
  辽东十一县浸透着他的心血,是他下半生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是他的孩子们出生、成长的地方。
  那么多人跟着他来到此处,筚路蓝缕,以有今日。
  他要对他们负责,他的心在这边。
  而今,中原还有他最后几丝牵挂。
  母亲殷切的眼神,父亲伟岸的身影,总是在脑海中徘徊不定。
  不知道多少次中夜起身,他都陷溺在这种情绪中难以自拔。
  一阵难言的叹息后,马被牵了过来。
  他翻身而上,疾驰而出。
  骏马嘶鸣地奔走在原野上,穿过羊群,掠过麦田,将宁静的乡村、高大的城池远远抛在身后。
  海浪涛涛,将渔船带回港湾。
  南风轻柔,带来了慈母不舍的问候。
  远处的山梁之上,骑士的身影渐渐浓缩成了一个点,消失在了白山黑水之中。
  第七十五章 行路难
  安排完国中事务,确立留守班子后,邵裕从王国军中征发了五百人,由幢主刘九统领,另有十余名王府属吏,一路西行,于六月初六抵达了襄平。
  襄平原本是辽东郡的治所,而今显然没落下来了。
  当年征服慕容鲜卑后,虽说发还了慕容皝迁至棘城的百姓,但问题是很多人找不到了,要么死了,要么在战争中逃散了,一时联络不上。
  待时过境迁,这些人又出现时,却已在外地以流民身份重新编户,自不可能发还。
  邵裕对经营襄平也不怎么上心,虽然这里条件很好,更适合开展大规模的农耕。但一切都变了,缘于辽东和青州之间只隔着一道浅浅的海峡,一天一夜就能抵达的航程,比花费两个月的时间穿越沼泽更方便、更节省。
  襄平最大的豪族便是李氏了,而今由一位名唤李青的中年人管理整个家族。
  他也是邵裕夫人李氏的长兄,自然而然,李青被任命为襄平令。
  他本想招待邵裕一番的,奈何人家急着赶路,只在庄宅中休息了一晚,并更换了部分马匹,收取了一些干粮,初七上午就又西行了。
  进入辽泽之后,道途一下子艰险了许多。
  李家派了一百部曲随行护送。他们用布紧紧包裹着全身,只露出眼睛和鼻子,让人看着十分吃惊。但燕王府众人一点都不奇怪,纷纷照做。
  六月的辽泽,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殖质与水腥味,更兼大雨连绵,闷热潮湿,像这样裹着肯定很不舒服,但没办法,若不想被蚊子吸干血,还是照做吧。
  左常侍潘诞都有些后悔了,就该劝燕王至旅顺乘船前往青州的。但面对众人的反对时,他没能坚持自己的意见,以至于此。
  “人比以往少了很多。”行走在绵软、粘腻的泥泞埂道上时,邵裕四下扫视,感慨道。
  右常侍崔景化不停地擦着汗,说道:“其实还是有一些人的,不过多在险渎附近。”
  当初他是支持燕王过辽泽返回中原的,理由是不需要在旅顺等待船期,也更安全。
  现在看来,在辽海深处航行可能真的危险,但如果只是过蓬莱与旅顺之间的海峡,其危险程度与过辽泽比起来,还真不好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