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56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613
  特别是夏天,雨水丰沛,很多道路被淹没了。而当大雨停歇出太阳的时候,辽泽又变成了一个巨大、闷热、潮湿的蒸笼。
  很多因降雨形成的水泊完全是死水一潭,滋生了无数蚊虫,扑面而来之时,比飞蝗还猛烈。
  夜间搭帐篷宿营的时候,他们往往生烟驱蚊,早上起来,营地周围那层层叠叠的蚊虫尸体能让你震惊好半天,乃至感到恶心。
  崔景化也后悔了,后悔在没有赞同潘诞的意见,反而反对他。
  一行六百余人就这么艰难地走着。
  因夏日多雨,现在看不太清楚道路了。甚至洪水爆发时,路基完全被冲毁了,荡然无存——行至某一段时,送信来的信使都找不到他来时的路了,也是奇葩。
  故每一步都需试探。看似坚实的草甸下,可能是深不见底的淤泥。稍有不慎,人或马匹便会陷落,挣扎声在空旷的泽国里显得格外绝望。
  队伍行进很慢,人人手持长竿探路,精神高度紧绷。
  一直到六月中旬,他们才穿过长长的泥淖,渡过辽水,抵达位于辽泽西半部分的城池:险渎。
  这大概是数百里泥淖中唯一有点人气的地方了。
  这里没有成群的蚊虻,没有暴露在外的人畜遗骸,没有腐烂腥臭的气味,没有芦苇丛中发出的可疑的脚步声……
  人在这里可以好好睡一觉,补充食物,饮用干净的水源,别提多舒爽了。
  此城本欲设军镇的,但至今未成。附近生活着上万百姓,基本都是鲜卑人,由都督府派了一位参军管理。
  参军倒是想巴结燕王,但邵裕婉拒了,只取了一些干粮、酒水,更换了马匹了事,随后便在附近转了转。
  比起之前,险渎这两年还是有点变化的,至少他们拓宽了河道,排干了部分沼泽,然后兴建了小规模的围堰,种起了小麦。
  麦田之外,还搞了一段长约十里的驿道。
  此驿道非常高,当地人称之为“叠道”,走在上面时,恍如行走在堤坝上,可下视两侧的沼泽、农田、沙洲、草地。
  不过民力若此,短时间内也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右常侍崔景化跟在邵裕身边,初见叠道时,下意识有些皱眉。
  辽东国之所以能封建,不就是因为朝廷担心守不住么?毕竟孤悬于外。
  可若沼泽中遍地是叠道,并开垦出大量农田,兴修出一个又一个陂池,那可就不一样——说难听点,平州孱弱的农业、遍地的胡人以及数百里沼泽,共同构成了辽东国的“护身符”,可若沼泽被征服了,朝廷会不会把手伸向辽东?
  好在走出去二三里后,这段叠道就到头了。
  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以及在反射着白光的沼泽中跳跃觅食的水鸟,崔景化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嘛,没个一二百年,哪可能整饬出模样?
  不过确实也需要注意了。
  朝廷有经营平州的举措,险渎城的开发就是明证。只不过他们目前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与幽州毗邻的棘城、宾徒以及白狼水流域。更准确地说,是在医巫闾山以西区域。
  没人那么想不开,在有大片荒地可供经营的情况下,傻乎乎去改造沼泽。
  六月十七日,邵裕只在险渎逗留了两天,随后便继续西行,于二十五日抵达棘城。
  谢绝了都督李重的饮宴邀请后,五百余人一路南下,于月底前抵达了蓟城——李家部曲已然自棘城回返。
  幽州刺史邵璋在府中置家宴,招待自己的四弟。
  ******
  在自己的兄长面前,邵裕仿佛卸下了全部面具一般,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尤其是当四个侄儿侄女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邵裕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尤其是已经十三岁的蔓草,长得亭亭玉立,且不再似小时候那么爱玩爱闹了,突然之间就变得很文静。
  对四叔行完礼后,她亲手煮了一鼎茶,又端来了些果品,然后才翩然离去。
  看着侄女的背影,邵裕恍然意识到,长兄居然已经三十四岁了,而他也已经二十七岁。
  时间过得太快了,不经意间就从你身边溜走,无声无息。
  “生老病死,世人难逃。”邵璋看着风尘仆仆的弟弟,叹道:“待到哪天,为兄与你一起作伴,于鸭渌水畔垂钓,度此一生。”
  邵裕默然。
  “不信?”邵璋看了眼虎头,摇头苦笑道:“快了。三弟在高昌站稳脚跟后,就轮到我了。老二如何我不知,但我是走定了。对了,最近可曾听到百济消息?”
  邵裕点了点头,道:“百济王奖掖壮士,进取之志不小。若乐浪、带方二郡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怕是挡不住。也就是人家不敢打,真下定决心了,这两个郡保不住的,太远了。”
  邵璋听得有些胸闷。
  他得父亲授意,出任幽州刺史后,也开始了练兵,目前只得千余人,编练得还算不错。只是,千余兵加上二郡大族,真能挡住百济人吗?
  “百济王已遣使入朝,接受大梁册封,应不至于悍然动手吧?”邵璋忍不住说道。
  “求人不如求己。”邵裕看向兄长,认真地说道:“什么册封,都是做不得数的。有人就觉得天高皇帝远,朝廷不会来打他,所以可以为所欲为。再者,百济人最是不堪,他们兴许不会大举来犯,但时不时越境屯垦,收买部落,却是大有可能之事。今日偷一块,明日再偷一块,久而久之,待朝廷发觉时,大半个乐浪郡没了。”
  邵璋一听,还真是这个道理。
  自汉以来,乐浪、带方等郡虽然画在舆图上,但根本没直接控制,其中又以乐浪郡最为明显。其大半土地乃山区,生活着许多部落,名义上臣服朝廷,但一不纳赋税,二自己管自己,他们投向哪边,乐浪郡就是谁的。
  百济人把这些部落“偷”走,将国境线北移数十里、上百里,朝廷都不一定能及时发觉。
  便是发觉了,人家百济、新罗离得近,已经通过各种手段控制了这些部落,你怎么办?
  发兵征讨吧,似乎不太值得。不过几十里、一百里蛮夷居住的地方,几乎没交过税,真值得派数万人跨越辽泽,长途远征么?
  简而言之,为一处对朝廷没有丝毫贡献的地方,花费巨额钱粮,征调数万人马、二十万以上的役徒千余里远征,搞得海内骚动,民怨沸腾,换你是平章政事,你会怎么做?
  如果百济人聪明,当场上表谢罪,表示永为臣属,你又会怎么做?
  在平章政事们看来,乐浪、带方二郡政令不出县城十里,荒郊野岭从来就没真正统治过,现在换了百济人占据这些地方,人家表示永为臣属,好像也没什么大的差别。
  况且人家就蚕食了几十里,度把握得很好,这就是最恶心、最左右为难的地方——当然,还是要看人的,如果是今上,整不好就出动三五万大军,跨海远征了,但后代天子可不好说。
  邵璋很能明白这个道理,甚至现成的例子都能找到——三月间,交州来报,言林邑国在双方边界的模糊地带屯垦,并收买了附近“三十六洞主”,朝廷过了一年才发觉。
  范文为什么敢这么做?因为大梁的国力再强,延伸到边界的力量却没多少,况且当地湿热难耐,外地人来了疫病丛生,困难颇多。
  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边角地带,能兼顾一两个方向就不错了,还想全部实控?范文就赌你不会来打他!所以,在听闻梁朝远征西域后,这厮就有小动作了。
  “汉时三韩多蛮夷部落,不曾开化。”邵璋叹道:“而今过去了数百年,文法、制度渐成,野心也随之膨胀。唉,虎头啊,为兄今后可能还要仰仗你呢,我是真没底。”
  邵裕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只点了点头,道:“兄长放心,有我。”
  邵璋愣愣地看向弟弟。
  邵裕抬起头,看着长兄,一字一顿道:“兄长难道忘了鸭渌水垂钓之约?”
  邵璋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良久后才松开。
  第七十六章 兄弟
  兄弟二人在蓟城只聚了一天。
  七月初二,邵璋亲自送虎头出城。
  “大兄何必如此?”邵裕叹道:“都送了七八里地了。”
  邵璋微微有些尴尬,道:“顺便看下支的买卖摊子。”
  邵裕又想笑了。跟大兄待在一起两天,心情是好了许多。
  “大兄这几年赚了几许钱?”邵裕随口问道。
  “一年也就两万多贯钱。”邵璋无奈道:“也不知是我王府经办之人本事差还是怎么着,总之就这个数了,怎么都提不上去。去年还在漂渝津外海沉了两艘船,不但财货尽失,还弄得好不容易培养的船工折去一半。”
  “怎么沉的?”邵裕问道。
  “都快进港了,却被大风吹沉,你说倒霉不倒霉。”说到这里,邵璋又叹了口气,道:“那天漂渝津也沉了数艘船,或许这就是命,合该那时候沉船。”
  “大兄准备怎么花这钱?”邵裕又问道。
  “招募一些年岁较轻,且无家口之累的壮士,将王府护军扩充至两千人。反正阿爷说可至幽州武库领取器械,不拿白不拿。”邵璋说道。
  邵裕没说什么。
  像他们这类要远封的人,最好就是招募十五六岁且了无牵挂、孑然一身者,操练个几年,年岁上去后,就是一支可战之军,而且只有他们有可能跟着去远戍他乡。
  “练兵是对的。”邵裕说道:“大兄并非文弱之辈,当和武夫多多亲善,可防肘腋之变。若实在做不了此事,那就要用对人。数月前吕罕班师回辽东,说在车师后国碰到了慕容皝之子慕容恪。此人今年不过十九岁,带起兵来就十分老练了,更难得的是此人极为忠厚,在慕容氏那一大家子里真是个异类。三兄有此人,若能善意笼络,当有大用。听说他已在为慕容恪找寻妻室了,可谓关怀备至。”
  “三弟其实并非文弱之人。”邵璋说道:“他在汲郡练过两千郡兵,征辽时带过黄头军,出临渝山,一路至徒河、险渎,打过几仗。后来镇压拓跋鲜卑叛乱,擂鼓助威,复编练朔州世兵。真论起来,比我战阵经验丰富。他只是更喜欢读书作诗、打理财计罢了。”
  邵裕没有反驳。
  他们几个其实都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又有谁真的对兵事一窍不通呢?说精通不精通的,那也要看跟谁比了。
  也就高昌那个地方比较乱,还有雪山分隔南北。南边还好,高昌郡本身是比较稳的,伊吾郡可以说是从无到有建立,将来也会比较稳——说实话,哪怕是搜罗零散胡人、流放犯人安置到伊吾,一步步增加户口,都比直接接收一个满是胡人部落、利益盘根错节的地方强,伊吾将来说不定比高昌还稳。
  雪山以北比较麻烦,因为沙漠以北就有大量游牧部落,不好清理。将来老三最好的局面大概就是控制住雪山北麓那些较为肥沃的农业地带,然后隔着沙漠与那些部落纠缠。
  其实这样倒也不错,至少雪山以南的高昌、伊吾二郡安全了,不是么?
  “不说了。”眼见着到一个三岔路口了,邵璋下了马,道:“今日一别,或还有相见之期。”
  “定有相见之期。”邵裕亦下马,紧紧握住了兄长的手。
  ******
  自蓟城南下,可谓一片坦途。
  尤其是行走在河北大地上时,那一望无际的平旷原野,密密麻麻的城池、军镇、乡村,以及随处可见的少年、孩童,都昭示着这个天下的户口、财富在一步步恢复,国力在一步步增长。
  随行护卫们看到这副场景也有些吃惊。
  他们中大部分是幽州人,即便近在咫尺,却也很少有人南下过冀州,尤其是人烟稠密的太行山东麓诸郡。
  真是好地方啊!
  不过,当他们路过各郡,看到右飞龙卫、左龙虎卫的军城时,些许奢望又不翼而飞了。
  都是经历过征辽之役的,府兵是什么战斗力都很清楚。
  自大点讲,他们与府兵战斗力差不多。讲实话的话,其实是要差上一筹的,至少目前不如府兵,也不如禁军。
  以中原雄厚的财力,供养十余万府兵、六万二千禁军,无论对上谁,只要主帅不是昏庸无能之辈,无不利也。
  邵裕则神态自若地看着这一切。
  正所谓无欲则刚,他现在只想着建设自己的辽东十一县,一点点积攒实力,稳固人心。
  曾经的大敌高句丽去掉了小半条命,而今还在舔舐伤口,默默恢复国力。他这一生,如果没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的话,首要敌人就只会是高句丽,兴许还有平州的鲜卑、乌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