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5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524
背靠朝廷的情况下,辽东国底气很足,甚至会是插入高句丽柔软腹部的一把尖刀。
如果背后没有依靠,那么以现在的国力,只能说和高句丽差距较大。
当然,如果大兄能在乐浪、带方二郡站稳脚跟,并提供一定的帮助,局势就会好转很多。
一路走,一路想,七月中,大队人马抵达枋头,在此渡河南下。
等待渡河期间,邵裕甚至抽空在附近看了看。
曾经的氐人苻家,看样子已在枋头渐渐失去影响力了。
子孙要么入朝为官,要么被“举荐”到河南为官,留在枋头的人很少,且多为远支疏属。
这一代的氐人部民或许还对苻家有点念想,但再过十年、二十年,苻家怕是就要被雨打风吹去了。
不能保持部落的组织形式,普通部民接触的是朝廷委任的保长、乡佐、乡长、县令,而不再是世世代代管理他们的部落酋豪,这就注定苻家将成过往。
便是二十年后氐人再造反,拥立的也不一定是苻家人了。更奇葩一点,拥立本乡乡长或县令、郡守,也并非没有可能。
编户齐民的威力,搭配中原的环境,就是这样无情。只不过汉末以来很多君王对胡人过于绥靖,很少玩这一招罢了。然而一统天下的父亲已经没有外患,具备做这种事情的条件了。
由此,邵裕也想到了他的辽东国。
过去两年里,在他的劝说下,很多部落贵人开始营建庄园,耕牧并举,慢慢尝到了甜头。
平心而论,他们掌握的人口虽然开始向定居化发展,但依然算不得编户齐民。辽东各县统计过户口,但各个庄园拥有的户口是真是假可就见仁见智了。
准确地说,这些胡人酋豪开始往魏晋豪族的方向发展,离真正的编户齐民还远着呢。
但他们确实在往好的方面发展,这是毋庸置疑的。
七月十六,全军渡过黄河,休整一夜后,沿着濮阳西进,入荥阳,过成皋关,度入河南府境内。
二十二日,当远远看到洛阳青黛色的城池时,天却已经黑了下来。
邵裕惆怅地看着紧闭的城门,无奈在城外休息了一晚。
二十三日,他只带了数名属吏,匆匆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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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龙殿内,邵勋看着同样面有病容的王惠风,轻声问道:“你当年对我的期望,达成了么?”
王惠风瘦了很多,精神也有些恹恹。听到邵勋的话后,眼神微微有些迷惘,道:“在当年的我看来,只要陛下收复司马晋旧地,让天下百姓免于战乱,便已心满意足。但陛下做得更多,不但尽复司马晋旧地,还收取了辽东、拓跋鲜卑、河南地和西域,威震天下,已然超出了我的期望。”
“晋季以来,天下多故,灾害频仍。陛下又兴修水利,治理河道,让百姓在天灾面前不再完全束手无策。更兼经营江南,括户无数,南货北运,大利百姓……”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向邵勋,道:“但我跟不上你的所思所想了。我只感觉到你想要的很多,也改变了很多,我渐渐看不明白了。或许你是对的,因为你成事了。”
王惠风走到邵勋身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我很满足。”
邵勋竟有些不好意思与王惠风对视。
这样一个脱离了自身阶级,真心为天下百姓考虑的奇女子,他当初竟然还屡次三番要挟要“奖励”,且自以为得计。
或许,王惠风当时是用一种无奈又好笑的心情看他的吧。
想到这里,邵勋又有些不甘心,更有些颓然。
你臭美什么呢?王惠风死都不怕,她能委身于你,无非是你恰好能收拾乱局,让天下减少许多苦难罢了。
想到这里,邵勋又觉得有些好笑。男人啊,在某些方面,十五岁和五十岁好像也没太多差别,一样的——无聊。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善人。”邵勋轻轻握住王惠风的手,叹道:“我心狠手辣起来,连我自己都惊讶。我根本没有底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时候又有很多杞人忧天的想法,更有些爱面子,折腾了很多人。别人说我好大喜功,并非无因。还有人说我老糊涂了,也算不得错。是是非非,怕是只能留给后人评断了。但这个时候,得到你的肯定,我依然很高兴。”
王惠风轻轻一笑,正待说些什么时,却见中常侍侯三来报:燕王入宫了。
“快让他过来!”邵勋高兴地说道。
王惠风静静看着邵勋,嘴角含笑。
第七十七章 见面
九龙殿前的水渠前,一尊高大的身影显露了出来。
湖蓝色的外袍上带着风沙乃至泥点。
眼神之中,疲惫、忧虑相互交织,或许还有几分忐忑。
胡须很久没有打理了,凌乱不堪,还有几丝杂乱。
过桥之后,他来到殿前的小院中,微微有些愣神。
这是祖父母曾经居住过多年的院落,殿前的小院中,葡萄园、菜畦依稀可见,只是有些乏人打理,长势没以前那么好了。
他记得很清楚,少时父亲时不时在外,他经常溜来此院,祖父母总是给他摘下新鲜的果蔬,留他用饭。这个时候,便是皇后都不便喊他回去温习功课。
无论在平阳、洛阳还是汴梁,祖父母做的饭菜总是那么香。吃完后,困乏的他就在榻上午睡,醒来时总看到祖母在为他扇扇子驱赶蚊虫。
他一点点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英气勃发的少年,再成家立业,一步步变成如今辽东人人信服的燕王。
在这个过程中,他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现在的他,横刀立马,让无数人为之拜服,却再也看不到抱着他去摘果子吃的祖父。
现在的他,威望日隆,号令通行十一县,却再也看不到总是问他吃饱了没有的祖母。
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虎头!”殿门前出现了父亲的身影。
邵裕快走两步,刚要行礼,却被父亲托住了。
顺势起身后,他看到了父亲鬓角参差的白发,虽然不多,但终究有了,顿时有些心酸。
父亲老了,方才扶他的手已然没有当年那么沉稳有力。
“虎头。”王惠风走了过来。
“姨母。”虎头躬身行礼。
王惠风上前,轻轻将虎头扶起,然后看向邵勋,道:“虎头愈发沉稳了,和你当年一般英武。”
邵勋高兴地拉着虎头,做父亲的就喜欢看到儿子像自己。
“累了吗?”邵勋问道:“要不要吃些茶点?”
“阿娘她……”邵裕直接问道。
“她刚睡下,在偏殿呢。”邵勋松开了手,道。
“我去看看阿娘。”邵裕眼神瞟向外边,说道。
“走吧。”邵勋点了点头,带着二人往西堂而去。
冗从仆射羊札在殿外行了一礼,太医署的官员正往外走,见到邵勋父子二人,微微一惊,忐忑地行起了礼来。
邵勋挥了挥手,让他自行离去。邵裕也没有多看他,而是紧紧看向里间。
脚步声轻轻响起,然后停在了床榻前。
殿内焚着安神的香,但掩盖不住一种沉重的寂静。窗外天色渐渐昏暗,更添压抑。
邵裕仿佛失去了什么精神支撑一般,长途跋涉的疲累在一瞬间涌了上来,几乎跌坐在胡床上。
邵勋下意识伸出手,又慢慢收了回来。
宫人们都散去了,殿中就只剩下四人。
邵裕轻轻拂了拂衣袍,动作很轻柔,仿佛害怕吵醒母亲似的。
王惠风在另一边坐下,时而看看姐姐,时而看看邵勋父子,视线最终停留在虚空处。
王景风沉沉睡着,呼吸很轻。眉宇间却紧紧皱着,仿佛有什么难解之事。
邵裕就那样坐在榻前,仿佛就这样看着就已经满足了,又仿佛在做什么告别,方才太医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房间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下来。不知何时,邵勋已经悄然离去,将空间留给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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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暗下来后,太官送来了晚膳,邵勋亲手提着来到了九龙殿西堂。
王景风已经醒过来了,脸上犹有泪痕,拉着虎头的手不停说着什么。
马邑公主邵霓侍立一旁,默默听着。
见到邵勋时,王景风目光看向食盒,微微摇了摇头。
邵勋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然后来到卧榻前,轻声说道:“总要吃一些的。”
王景风又摇了摇头,然后看向众人,道:“我想和陛下说几句话。”
王惠风看了眼姐姐,有些忧虑,然后拉着邵霓离开了。
邵裕则有些迟疑,邵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最终还是起身离开了。
邵勋坐到王景风身旁,静静看着她。
“我不怪你了。”王景风轻声说道:“但我后悔,恨!”
邵勋沉默地坐在那里。
王景风又淌下了几滴眼泪,道:“我死之后,埋得离庾文君远点,我不想看到她。”
邵勋张了张嘴。
“你想说什么?”王景风微微偏过头来,凝视着他,道:“还想骗我么?你已经骗了我一辈子。”
邵勋叹了口气,愈发沉默了。
“你为何不自辩?”王景风流泪道:“你不是最会哄女人么?”
“我欠你的。”邵勋说道:“下辈子——”
“下辈子不要你还了。”王景风说道:“我也对不起我父,他多少次暗示我……”
说到最后,泪如泉涌。
邵勋轻轻为她拭去泪水,道:“要还的。这辈子欠的账,下辈子怕是要为你当牛做马了。”
“谁要你这牛马?”王景风哭道:“下辈子我一定听话,哪怕不嫁人,也要在爷娘跟前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