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58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335
“当不成牛马,那就给你当厨子、马夫。”邵勋扯了扯嘴角,道:“我做饭很好的,你最爱吃。你要出去游艺,我就给你驾车。若有不开眼的凑上来,我直接打杀了。我每天给你烧水濯足,为你晾干头发。你睡着后,我就在外间守夜,寸步不离。”
王景风慢慢平静了下来,一时竟有些失神,仿佛回忆起了什么。
良久之后,她幽幽叹了口气,道:“你还是不要凑上来,我会被你骗的,会忍不住……自己骗自己。”
邵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道:“不会的。我一辈子还账,怎么会骗你呢?若果真如此,就罚我大冬天下河为你摸鱼。”
听到这话,王景风定定地看着邵勋。
“你想吃黄河鲤鱼,我就在洛阳守着你。你想吃莼羹鲈脍,我就护你去江南。你若想吃海鱼,我就带你去海边。”邵勋说道:“安安静静,没人打扰,我们的孩儿在身边嬉闹,抱腿撒娇。”
王景风愣了许久,轻声道:“你都是我牛马了,还敢放肆……”
“是。”邵勋轻轻摸着王景风的脸,道:“我都听你的。”
王景风慢慢转过了头去,睁着眼睛,看着昏暗的屋顶。
好像越来越暗了,但有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
年少时出落得让人惊叹的容颜,中年后在家闲居的慵懒,以及晚年时流不尽的泪水。
父亲、母亲、妹妹、儿子、女儿是她最舍不得的人,还有那黑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脑子有点糊涂了,那是谁的手?
猛然间,她想起来了。
在陈郡的时候,那双手扶着她上马,带她四处游玩,还为她栽下了果树。
那双手,还为她濯足,那是别的男人不肯也不屑于做的事情。
那双手,还在冰冷刺骨的潭水中捉鱼,只为了安慰她。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反握住了那双手,那也是她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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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邵裕就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却见一面蒲扇在旁边轻轻摇着。
扇子带来了清凉的风,驱赶了蚊虫,让他得以安然入睡。
“夫君,你醒了?”糜氏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邵裕睁大着眼睛,然后慢慢伸出手,将糜氏搂入怀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觉得心底柔软之处被触动了,下意识抱住了妻子。
糜氏静静靠在他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
许久之后,邵裕轻轻松开了糜氏,道:“我要去看看阿娘。”
“妾去看过了,尚在昏睡中。”糜氏低着头说道。
邵裕没有说话。
他知道,母亲其实就是吊着一口气,在等着他回来见他最后一面罢了。而今心愿已了,便是离去的时候了。
他只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在看到糜氏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人不能只为自己活着,他现在有家室,有臣子,有国民,他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年要走。
再者,他还有父亲。
父亲是霸道的,他用自己的赫赫战功和无上威望规定了一切。
他定义了谁挑唆天家内部不和就处置谁,乐凯倒霉了。
他定义了谁当储君,梁奴得偿所愿。
他还定义了两个儿子的去处,一在西北,一在东北,各自与中原隔着沙漠与沼泽。
他就是个冷酷无情的君王,让人不敢更没有那个能力挑战他的威严。
但自己成家立业并独立经营封国之后,邵裕想了很多,也明白了许多事理。
或许,将来的他也会走上父亲的老路。
他们父子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天家,能保留那么一丝丝温情,已然相当不容易,父亲为此尽了最大的努力。
而且,这种事大抵只会出现在开国初期,越往后越冷酷无情。
邵裕轻轻叹了口气,他既是儿子,也是父亲,但很多道理却是最近才明白的。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或许管不了那么多。
起床之后,邵裕便去看望母亲。
王景风处于昏睡状态,未能回应他。
二十四日,皇后庾文君携太子夫妇前来探视。
二十五日,王景风薨逝,年六十三。
第七十八章 三人
“吁——”马车停在了端门前,太常卿崔遇走了下来,
后面几辆车中,还跟着太常寺的一帮人,都是老面孔了。
上前交涉一番后,一行人便入了宫,开始操办丧事。
其实都是熟手了,整个流程有条不紊,一直持续到八月初,才初告一段落。
八月初五,邵勋在天渊池畔召见了邵裕。
他身边跟着七岁的孙子嘉禾,同时也是辽东国世子。
比起虎头这个父亲,嘉禾与祖父邵勋之间就要亲密多了,毕竟见面的次数多。
这会看到父亲时,嘉禾竟然下意识低下头,靠近了一点邵勋。
“嘉禾还是很聪慧的,今年也开始习练武艺了。”邵勋说道:“武师都说他是好苗子。”
说这话时,嘉禾偷偷在看父亲。
邵裕挤出点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嘉禾迟疑片刻,走了过去,被邵裕一把抱在怀中。
“听说昨日梁奴去见你了?”邵勋问道。
邵裕嗯了一声。
问完这一句,邵勋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邵裕抱着儿子,轻声说道:“阿爷,其实六弟——”
“其实什么?”邵勋问道。
“其实换谁在太子之位上,都不好过。”邵裕说道。
话的声音很轻,但却震耳欲聋。邵勋记不太清楚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父子二人第一次摊开了说这个事情。
“便是我在储君之位上……”邵裕抱着儿子,抬头看着西边的天际,说道:“终日埋首于故纸堆中,事事请示东宫二傅,只能干些祭祀、迎宾之类的杂活,这么多年下来,怕是都要被逼疯。届时别说做事了,能不出丑就是好的了,而一出丑,则万劫不复矣。六弟的心性,其实不一般,我不如也。”
邵勋看着他,没有说话。
“阿爷你也别多想。”邵裕叹道:“我其实只是想说,事已至此,这个天下交到六弟手上是最合适的。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很多了,从今往后,我居辽东,为国藩屏。这个天下,乱不了。”
有些事情,父亲不说,但有心人都清楚。
表面上看大家都有机会登大宝,但实际上梁奴是有优先权的。他只要不自乱阵脚,不出大错,能力也不是很差,储君之位就跑不了,这是独属于嫡长子的优势。
而他确实没出什么大错,小心翼翼,中规中矩,能力本事和几位兄长相比,并没有明显的差距,甚至有些方面还胜出一筹。至此,胜负分矣。
当然,这也和父亲不许大家互相人身攻击,只许正常竞争有关。
如果允许互相攻讦,梁奴心性再好,这会也坐不住了。
说到底,父亲还是过于“有情”了一些。储位之争,不能互相泼脏水,那烈度就低太多了。
这个道理,是“大彻大悟”的长兄说给他听的,他深以为然,同时心情也很复杂,难以简单描述。
俱往矣!再想这些也没意思了。
往好的方面想,父亲这样做也培养了众人的能力。这个世道,宗室固然是威胁,但没有宗室相助,也是万万不能的。
六弟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什么事都依靠外臣,不用宗室,那比完全信重宗室还危险。
这个天下,走一步看一步了。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邵勋说道:“阿爷起于乱世,见多了丑恶之事,甚至亲手做下的也不在少数,故惯于把人往最坏的方面想。兴许是我多虑了,以至于此。你能想通,再好不过。想不通,将来也会理解的。辽东诸事安排妥当了么?”
“已安排妥帖。”
“那就在京中多留一段时日吧,过完年再走。”邵勋说道:“嘉禾——你也带走吧。”
“阿翁!”听到这句话,七岁的小儿不高兴了,急道:“我要留在洛阳,我要留在阿翁身边。”
“乖,听你阿爷安排。”邵勋走了过去,轻轻抚了抚孙子的小脑袋。
“嘉禾,辽东才是你的家啊。”邵裕看了看儿子,轻声说道。
见两个人都没站在他一边,小家伙呆住了,哭丧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邵裕轻轻叹了口气。
方才父亲说得没错,他现在就有点理解了。
辽东那个地方,豪族众多,民情复杂。若他的世子身边没有兄弟帮衬,可谓势单力孤。可若兄弟起了争竞之心,则又有可能兄弟阋墙。
其间的度,可真不好把握啊。
不过比起父亲,他似乎又轻松上不少。毕竟辽东只是个藩国,上头还有朝廷,他早早定下世子,便是将来其他儿子有想法,得不到朝廷的承认,也无济于事。
同样地,若世子想戕害兄弟,也要上报宗正寺,没那么容易。
当然,真实情况可能比这还复杂,但他终究比父亲轻松许多了,不至于如此绞尽脑汁。
“回辽东吧……”邵勋最后捏了捏孙子的脸,道:“要记得阿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