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62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853
  枣庸凑了过来,从怀中摸出一枚龟币,递到庾亮面前,道:“明公请看,这便是高昌所铸银钱,曰‘龟币’。少府去岁似乎也铸过,但很少,大概不到万枚。此钱与波斯银币一样,外缘有圆点连成的线。若磨得多了,这些点线也就不存在了,一眼便可看出。”
  庾亮接过一看,果然,钱币最外面有许多小点,形成了一个圈,若磋磨过多,这些小点确实会被磨掉。
  “如果磨得少了呢?”庾亮问道。
  “那就看不大出来了,但有经验的老人,还是能发觉的。”枣庸说道。
  “能不能在钱币侧面加一些点?如此,便是只磨少许,亦能看得出来。”庾亮说道。
  “却不知能不能做到了。”枣庸迟疑道。
  庾亮点了点头,不再关心此事了。
  又走了一段,前方传来一阵抑扬顿挫的声音:“朕闻紫宸革象,应五运以承乾;黄钺戡凶,扫六合而正位……”
  庾亮一振,听起来像是什么布告天下的诏书啊,遂仔细听着。
  “铁骑踏天山之雪,龙旂卷瀚海之云。西极葱岭,纳大宛于舆图;东尽燕难,收高丽于王会。胡尘静而边烽熄,文轨同而车书通。当此乾坤再造之日,正宜鼎祚维新之时。可大赦天下,改贞明九年为隆化元年(342)……”
  原来如此!庾亮恍然大悟。
  前方微微有些吵闹,庾亮下意识走近了几步,以备听得清楚一点。
  “……遣太子瑾持节,巡行州郡。量阡陌以均赋,察户丁以实编。使豪右无隐占之私,鳏寡有廪贷之养。务令野无旷土,邑绝游民。”
  “……太学增筑百楹,国子别立算馆。褐夫韦带,但通章句即登学籍;毡裘辫发,能讽诗书许预宾贡。”
  “……重开玉门之柝,再整敦煌之堞。除市估之苛税,弛关梁之禁遏。要使波斯宝钏陈于东市,吴越鲛绡溢于西秦。”
  “……敕东莱造新船,令吴会习潮信。循徐福之旧迹,探涨海之新途。铸铁锚以镇蛟蜃,树星斗以导帆樯。期巨舶连舳,通绝域之珍;沧波效顺,输鱼盐之利。”
  “……敕鲜卑习周礼,令羌羯读汉文。解辫而冠进贤,左衽而服章甫。婚姻互通于胡汉,黉序并坐于毡裘。使穹庐知礼乐之化,冠带识弦歌之雅。”
  “於戏!昔秦帝刻石琅邪,徒矜武功;汉皇求药蓬莱,终成虚妄。朕不慕碣石之颂,唯期击壤之歌。凡我臣寮,各扬厥职。布告遐迩,宜体朕心……”
  庾亮听完后,琢磨许久,然后一把拉过枣庸,道:“快,去抄录一份。”
  枣庸点头离去,四处找纸笔。
  庾亮则仔细琢磨着方才听到的内容。
  做官尤其是做大官的,谁能不关注改元诏书?一个年号代表一段时间内的任务或期望,指向性非常浓。
  不了解这个,官就别做了。
  第八十二章 献舞
  大梁隆化元年(342)正旦,太极殿,晴。
  宫中只剩最后一批龟兹舞姬了,教完宫人之后,她们也会被赏赐出去。
  去处便是新近班师的最后一批部队的立功将校,就是不知道她们喜欢不喜欢了。
  将校们确实粗鲁了一点,军中就这个环境,温文尔雅的人去久了,都难免染上各种习气。
  但他们身强力壮,得劲。也不缺钱,日子可以过得富足,总之也不算差了。
  一首《朝天曲》后,舞姬罢散。
  邵勋带头鼓掌,太子邵瑾、诸位平章政事紧随其后,三省、三监以及包括庾亮在内的勋贵亦纷纷鼓掌。
  西域城邦国主、国相、王世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稍慢了一拍后,陆陆续续鼓起了掌。
  邵勋扫了一眼,便已有所猜测,只见他端起酒杯,看向尉迟婆罗,道:“尉迟卿可谓忠勇矣,却不知于阗是何来历?”
  有那么一瞬间,尉迟婆罗想了许多,到最后如福至心灵般答道:“回陛下,昔年无忧王(阿育王)太子于呾叉始罗国被挖去双眼,王怒,迁其豪族,出雪山北,定居于荒谷间,尊立为王。当时是也,东土有帝子遭遣流徙,居于东界,为群下所劝,又自称王。二王相争,旦日合战,西主不利,遂斩其首。东主乘胜,抚集亡国,遂有城邦。”
  “哦?还有这回事?”邵勋笑道:“此东土帝子何人也?”
  “应是中夏之民。”尉迟婆罗顶着一副绿眼虬髯,面不改色地说道。
  “既是中夏后裔,今归国矣。”邵勋赞道:“自今往后,当为国守藩,凡立功将士,皆有封赏。”
  “臣于此立誓,于阗世为大梁藩属,永不相叛。”尉迟婆罗大声道。
  邵勋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道:“卿若有得力之子侄,可入洛阳为官。”
  尉迟婆罗不敢怠慢,这是要质子呢,遂道:“臣有一子,昨日陛下已见过了。”
  “可是那位身长七尺之豪壮之士?”邵勋问道。
  “正是犬子。”
  “此子弓马娴熟,可入侍卫亲军,赐名——”邵勋想了想,道:“尉迟敬德。另赐宅邸一区、仆婢三十、绢帛五百。”
  “谢陛下赏赐。”尉迟婆罗回道。
  邵勋笑着点了点头,道:“满饮此杯。”
  尉迟婆罗领命,一饮而尽。
  邵勋亦一饮而尽。
  于阗国虽有文字,但没有记史的习惯。他们的历史只能靠口口相传,时间长了就会走样。
  阿育王死的那一年,中原差不多已是战国后期——吕不韦也是死于这一年。
  尉迟婆罗说于阗国的原住民是印度来的,他不做评价。因为此国盛行小乘佛法,五年办一场弘法大会,全民热衷,那么就有可能故意往印度那边靠,想沾上点关系。
  至于什么“东土帝子”,搞不好是西迁的羌人部落,与不知来历的原住民干了一场,最终获胜,开始建立国家。
  于阗国随后大抵又来了很多移民,因为尉迟婆罗是很明显的塞种人长相,其国民血统如何,就不清楚了,也不重要。
  西域诸国中,邵勋首重龟兹,其次便是于阗。
  后续他会要求于阗国提供一定的资粮和土地,于其国境内置屯垦军戍。
  也没别的原因,就是羡慕唐朝对于阗国极其深入的控制,连基层收税小吏都是唐人了——举个不恰当的比喻,于阗就像是后世的伪满洲国一样,主官看似是满洲人,但次官多为日本人,实行的是次长负责制。
  当然,于阗国当丝绸之路主道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于阗之后,邵勋又看向白敬,道:“卿大义凛然,举旗归正,可谓识大体、明大势。既已得册封,当安抚好国中官民,勿令生乱。”
  “臣遵旨。”听到翻译的话后,白敬立刻应下了。
  他是掀翻了兄长的王位,篡逆上台。虽说当时情况特殊,且得到了国中贵族的支持,但战后梁军大肆抢掠,贵族们损失惨重,保不齐反过来埋怨他。因此,白敬特别需要大梁朝的支持,不然很可能王位不稳。
  “令郎亦是一身好武艺,朕已将其编入侍卫亲军,赐名‘白孝德’,诸般赏赐如前。若勤谨任事,日后自有升赏,卿勿虑也。”邵勋说道。
  “此乃他的福分。”白敬拜道。
  邵勋高兴地让他起身,复端起酒杯,道:“满饮此杯。”
  白敬一饮而尽。
  邵勋复看向前疏勒王弥罗诃。
  此人进献了狮子、封牛、金带、宝石,一如汉时。
  “卿可有汉姓?”邵勋问道。
  弥罗诃老实回道:“不曾有。”
  西域几个大国的王姓,要么是意译,要么是音译,总有个姓,就疏勒王没有。
  “可取个汉姓。”邵勋建议道。
  弥罗诃连连点头:“陛下所言极是。”
  说罢,目光微微一转,似是看到了什么,拜道:“陛下,臣愿姓庾。”
  “好胆!”庾亮贪杯,刚喝了几杯葡萄美酒,闻言差点喷出来,怒了!
  邵勋看了庾亮一眼,亮子很快冷静了下来,拿衣袖擦嘴。
  弥罗诃吓了一跳,讪讪道:“臣不敢妄攀国姓。前番有使者至敝国,闻庾氏乃海内名门,故以此为姓,冒犯了庾公,乃臣的不是。”
  邵勋不以为意,笑道:“弥罗诃三字何意?”
  “弥罗乃太阳神之意,敝国有拜日之习俗。”
  “莫非要以阳为姓?”邵勋笑问道。
  弥罗诃似乎不太乐意,试探道:“臣闻中原有贵姓,曰羊、王、裴,愿以此为姓。”
  邵勋被逗乐了,道:“卿可任选,若能与他们攀上交情,倒是一桩美事。”
  光禄卿王玄闻言,轻轻放下了酒杯,饶有兴味地扫了弥罗诃一眼。
  在殿中维持秩序的冗从仆射羊札则好笑地看向此人。
  弥罗诃低下头,道:“愿姓裴。”
  “可。”邵勋一锤定音,笑道:“裴卿既入中原,就安心于此为官。令郎居疏勒,当用心做事。异日朝廷有诏,或出兵、或征粮、或括马,勿得推辞。”
  “是。”裴弥罗诃连声应道。
  老子给儿子为质,也是奇闻一桩了。不过谁让此人胆小呢,他当时若不急着推儿子当国王,邵勋也未必就会拿下他的王位。但事已至此,一切尘埃落定,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接下来邵勋又看向焉耆、大宛、乌孙、车师后国之人,一一问询。
  焉耆国人多红发,乌孙多红胡子,大宛则与疏勒相类……西域真真是一个人种博物馆。
  离席更衣一次后,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四国的下辖属国国君集体入场,为邵勋献舞。
  一时间,殿中踢踏之声连响。
  邵勋抚掌和之,笑意盈盈。
  太子邵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为什么,他胸中涌起了一股热血,这才是大国天子该有的模样。
  庾亮此时已经没那么不悦了,欣赏舞蹈的同时,暗道妹夫是真的厉害,中原多少年没出过此等盛景了。
  禁军三监、诸卫将军低声嬉笑,指指点点。
  诸位文官则严肃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害怕君前失仪,又似乎不愿在胡王面前失去体面。
  史官坐于殿中一角,默默看完后,提笔记录:“隆化元年正旦,帝御太极前殿。时西域新定,龟兹、于阗、疏勒、鄯善等二十国主,解甲释兵,素服匍匐,联袂诣阙。酒酣,诸王感沐天恩,请效率舞之诚,帝欣然许之……天子临轩,万国献琛。胡王解辫,列舞丹墀。斯盖圣德广被,武功赫赫,故能使绝域君长,匍匐归心,蹈德咏仁若此。盛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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