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61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171
庾亮思虑良久,最后无奈地点了点头,道:“此事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袖手旁观。唉,陛下啊陛下,和光同尘不好么?”
“今上的性子,元规难道不知?”宋纤问道。
庾亮哑然。
见他不说话了,宋纤笑了笑,道:“腊月里,元规大可物色人选,但一定要慎重。”
庾亮点了点头。
不远处响起了轻盈的脚步声,二人遂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婢女将茶水端了过来,一人一碗,然后退去一旁。
宋纤端起来啜饮一口,然后便放了下来,赞道:“元规这茶哪来的。”
“宋公有所不知,此乃洞庭湖之野茶,虽无甚名气,但口感清冽,回味无穷,吾实爱之。”庾亮笑道。
宋纤知道他和庾亮这种人不好比。
庾元规人长得俊美,学识渊博、气度雍容,标准的世家子。同样的,他的日常用度也是世家标准,甚至尤有过之。
遣人寻觅一些好茶过来享用,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情。
“得此茶也是桩意外。”庾亮摇头笑道:“府中有老仆至荆州货殖,收了张商票。好巧不巧,开票之人在江陵得急病死了,货物也没来得及卖出去,于是就拿茶叶来抵了。”
“元规倒是心善。”宋纤赞道。
这是实话。庾亮这种权贵,无理还要搅三分呢,更何况他占着理。
另外,宋纤也微微有些惊讶。他听说过商票这种事,多年前流行起来的,据说最初源自今上与景福公主之间的一桩逸事。后来,有人发现了开商票的好处,便效仿之。
只是没想到,这会竟然流行到荆州那边了。
当然,宋纤也知道商票只可能在小范围内流行,一般是相熟之人或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开具,半年或一年后兑付。
公允地讲,此举便利了货殖,令买卖大兴,朝廷多收了税,但纠纷也是难免的,是是非非,他看不清楚,也不太懂。
“宋公有些过誉了。”庾亮闻言轻笑,解释道:“而今但凡在坊市名列商籍的大商贾,甚少带银钱出门了。坊市可记账买卖,结束后若有短差,便需开商票,或者私下里计议偿还方式。此法通行各处,商徒纷纷叫好,毕竟当年石崇——”
宋纤听了亦笑。
堂堂荆州刺史,靠打劫商旅变成全国最富之人,这等荒唐事大概也只有司马晋才有了。
而在凉州,不过是短途买卖——以凉州诸郡间的道途计,其实也不算短了——就有商徒带过十几辆马车的铜钱出门,别说沙漠盗匪了,就是普通百姓看见了也要心动啊。
再者,一些有责任心的州郡官员,为了避免本地百姓无钱可用,经常私下里劝商徒不要带铜钱出境——虽说是劝,可你敢不听?
很多买卖做不成,都是有原因的。
今上捣鼓的很多东西,初时不觉有异,甚至觉得多此一举,但十几年、二十年下来,你就慢慢看到效果了。
他在商贾这个群体中的名声是真的好。
喝完一碗茶后,眼见着天气有些阴沉,宋纤便起身告辞了。
庾亮将其送到门外,方才回返。
第八十一章 隆化
离新年只有三天时间了。在往年,这会大街上早没人了,除了巡逻军士外,洛阳百姓基本都窝在家里,不再外出,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今年则不一样。冬月里那批班师的大军,浩浩荡荡,光骆驼就有近一万六千峰,是前面两次的三倍,骏马亦有八九千匹,是前两次的两倍。
很显然,这是把缴获的财物一口气全押回来了。
战利品中的相当一部分,就由少府在洛阳东西设立了两处货场,公开发卖。
庾亮去了一趟东市,挑选了一些如羯鼓般的西域乐器。
跟随他而来的枣庸顿时赞道:“明公好眼光。此鼓音质奇异,透空碎远,乃奇物一件。今却摆在这个角落,无人问津,实乃明珠蒙尘。入公之手,当大放光彩。”
庾亮笑了笑,让随从们把羯鼓搬上牛车,道:“务安,跟我转了两个时辰了。说吧,到底有何事。”
庾亮的目光在各色货品商逡巡着,大部分时候只稍稍停顿一下。
洛阳官民多奔宝石、香药、罽布、玉石而去,但庾亮主要是挑选制作精美的艺术品或奇物,纯粹的金银珠玉已然无法打动他了。
“太子度田括户,身边总要有奔走之人。仆不才,愿效死力。”枣庸低声说道。
庾亮瞟了一眼他,摇头失笑,道“务安,肥皂工坊做得不顺心么?”
“工坊总不是正途,仆更想做一些实事。”枣庸说道。
庾亮拿手点了点他,笑而不语。
在这一刻,意气风发的感觉又回来了。
枣庸不想在肥皂工坊蹉跎时日,这很正常,毕竟他已经三十二岁了,而工坊的职务并非朝廷经制之官,只是为太子打理私产罢了。
这固然不错,但最近三年工坊内来了不少河北人,枣庸便不想干了,于是想跳出那个虚耗时日的大坑,到即将设立的度田幕府中任职。
虽然很可能只是个临时性使职幕府,一应僚佐全是征辟性质,幕主事了即罢,幕僚事毕则散,但那只是理论上而言,实际上来说,这个幕府可能要存在好几年,在此期间,他们就是官,比官还官!
即便将来撤销幕府,在太子面前奔走这么久,还怕没机会么?至少比继续在肥皂工坊内蹉跎要强。
“也罢,太子总要用点自己人的。”走了一阵后,庾亮终于松口了。
枣庸大喜,躬身行礼致谢。
“务安,你可知这是得罪人的活计?”庾亮提醒道。
“自是知晓。”枣庸回道:“明公应有所耳闻,贞明元年冬月,我长社枣氏就在毗陵拿了块地,七年间开荒两次,而今已有庄客三百七十余家、田二百顷。长社这边只有二十余顷地了,也就维持下私学,养一养老人,奉祀下先祖罢了。”
“动作好快。”庾亮叹道。
枣庸有几个兄长,以前多为低级官吏,后来屡次居家守孝,慢慢没人想起他们了。若非自己还念着与枣嵩的一番交情,时不时给点机会,枣氏会更加困难。
在长社县的二十余顷,如果按照占田法来说,大概能保住三分之二,只需整个宗族内部协调一下——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容易起纠纷。
不过枣嵩这一支大概也不是很看重长社的这些地了。他们七年前就南下毗陵郡,速度相当快了,故抢得了一份田产。七年后的今天再去,毗陵兴许还有地,但多半是下田,且需要自己开荒,这个就差很多了。
想到这里,庾亮想起了自家。
他其实也派人南下过,而且是直接在建邺拿地,紧贴篱笆墙,离石头城不远,交通方便,土壤又肥沃,乃上田中的上田,只不过小了点,才三十顷罢了。
他也不是很上心,至今都只让家仆管理,产出供庄园上下啖食,多余的就拿到市场上售卖,所得运回北方,供自家花销。
比起枣氏,他是不是有点太过于懈怠了?
就在此时,风中突然飘来了一阵臭味,庾亮皱了皱眉,然后又舒展了开来。
在关西数年,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必是骆驼无疑!于是举步走了过去。
前方果然圈了一批骆驼,围在栅栏内,大概有二三百头的样子,悠然自得地咀嚼着干草,似乎已经习惯了周边人来人往的环境。
旁边坐着几名少府的小吏,一脸晦气。大过年的,没法回家,还在这卖骆驼,换你心情能好么?
他们也不认识庾亮,只当是哪个寻常富人,公式般地介绍一番后,便坐了回去,不怎么上心,不怎么热情,反正卖不卖得掉都和他们没关系,大不了再拉回去,由少府出钱养着好了。
见少府小吏不说话,枣庸觉得自己该表现一下,便上前揪住一人衣袖,说道:“见着人来买骆驼,尔等不该招呼一下么?”
“哎,我新买的绵衣,莫要扯坏了。”被揪住的那名小吏不乐意了。
少府上上下下怕不是有二十多万人,遍布全国各处,俨然独立王国,一应升迁更是天子任命,他们什么时候怕过人?
“绵衣值几个钱?”枣庸说道:“速来招呼。”
“务安,算了。”庾亮看了看骆驼,问道:“此皆龟兹驼耶?”
“不止。”那名小吏的态度总算好转了一些,道:“龟兹、焉耆、疏勒驼皆有,其实都是一种驼,抢的地方不一样而已。兴许还有一些北边草原抢来的,我记不清了。那边的乌孙、匈奴部落,似乎有骑骆驼打仗的。”
庾亮点了点头,然后喊来一名家仆,让他留下讲价,自去另一处闲逛。
“什么?全买了。”身后传来了小吏不可置信的声音。
庾亮面带微笑。
他家也要以长安为基,向西拓展买卖了,骆驼是必需之物。
走了三百余步后,前方又是一个大型露天马圈,大概有三四百匹马的样子。
西征之役,前后弄回来一两万匹,虽都称“骏马”,其实还是有差别的。
少府和诸牧监把好马拿走培育,中等马赏赐军士和官员,下等马就拿出来卖了。但就是这种下等马,也非常不错,至少卖相很好,因此围在这里的人极多。
庾亮远远看了看,顿时打消了买马的念头,不过他看到了一个熟人:齐王府舍人邓绥。
邓绥似乎是来买马的,这让庾亮哑然失笑。
齐王好不晓事,西域之马去了平州,能不能适应当地的环境都是个问题。
不过又有些疑惑,天子难道没有赏赐齐王马匹吗?他记得前阵子赏了百余匹真·骏马给齐王,说是让他带回去配种,即用平州当地的母马与这些西域骏马配种,以期诞下适应当地环境的新马。
兴许是不满足吧,还想多买一些,齐王为了顺利就藩,倒是舍得下血本。
马圈外还围着一群高鼻深目的胡人。
庾亮从外表上看不出他们是什么身份,也懒得去打听。
胡人只是在外面略略看了看,大部分时间在相互闲聊,显然不是来买马的。
庾亮从他们身旁路过时,特意看了下这些人的表情,那是相当复杂啊。
嘿,兔死狐悲么?庾亮倒背着手,没有停留,气定神闲地离开了。
妹夫征西域固然引得雍、秦、河、凉、沙、朔六州数十郡骚动不已,但也是真打出了威名,让这些胡人伤感的同时又惊惧不已,今后大概会老实许多年了。
庾亮记得自己交卸关西转运使印信前,得知龟兹镇已募得步卒近一千九百人、骑卒五百,尝试在当地展开屯田。
明年四月间,梁、益二州齐发丁壮六万,至武威集结,继续转运资粮,让关西百姓能喘一口气。由此可见,天子经营西域的决心是非常大的,与西域城镇乃至更西边的胡商做买卖,当是一条金光大道。
“哗啦……”十余枚钱币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一名粟特胡商慌忙蹲下身去捡拾,旁人发出一阵哄笑。
庾亮顿住了脚步,因为他发现卖马的少府官员径直朝胡商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枚银币。
“好几个贼子!”官员一把揪住胡商,道:“朝廷有制,不得损毁龟币,违者杖十下。你瞧瞧,最外边的圈都让磨掉了,果是贼子,拿下!”
话音落下,便有数名少府园户手持器械上前,团团围住了那名胡商。
庾亮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