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6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436
佩服。佩服啊!
二人遂一前一后回家。
走路的时候,桓冲还在反复咀嚼刚才那几句话,快到小院时,仿佛一道惊雷般,他想通了!
谢安石是说他虽然“发于南海”,然后又不得不“飞于北海”,但“非梧桐不止”,再结合他说的“青山在眼”,那么意思呼之欲出了:他只愿投靠太子,只有太子值得他投靠。
这人真是狂!
桓冲悻悻想着,然后又有些纠结,到底要不要原话告诉庾公呢?平心而论,这段时间他和谢安石相处愉快,交情也不错,不能那么坑他。但庾公问起来,又该怎么说呢?好难啊。
不过,谢安石既然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显然是不怎么在乎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起来后,谢安又来到了睢阳渠畔,仔细打量两岸风物。
桓冲打着哈欠,问道:“安石,你是不是在看宿麦长势?”
他昨晚没睡好,辗转反侧许久,后半夜才迷糊了过去,这会还有点困。
“宿麦青黄,岁岁如是。田畴盈缩,代代不同。这些原本都是谢氏的田地,多年前就已分给流民百姓了。”说话间,谢安扶起一株倒伏的麦穗,又道:“吾所观者,非穗实之丰歉,乃风过麦浪时——孰伏?孰起?孰化尘泥?”
说到这里,他看向桓冲,问道:“幼子,近日我听到许多怨言。庾公回来后,找他的人不少。便是陈郡谢氏,听闻要清理泰始以来田籍后,亦牢骚满腹,你——好自为之。”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今日便回陈县。”
桓冲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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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陈县时,太子正在睢阳渠两岸巡视。
当年邵勋安置的老一代流民大多已经故去,但“陈公”的事迹依然在远近传扬着。
听说“陈公”的嫡长子过来了,陈县百姓纷纷过来围观,让邵瑾大受震撼。
“我父收拢安置流民已逾三十年,不意遗泽仍在。”他感慨道。
“殿下,禁军数次于陈郡募兵,忠勇之处,世所难寻。”督护垣喜在一旁说道:“今殿下于天下诸州度田,分田百姓皆感恩戴德。长此以往,不但府库丰盈,便是发民成军,咸愿为殿下死战矣。”
邵瑾缓缓点头,他已经见识过这类事情了。
之前在颍川度田,清理出来部分空地,他优先给了左骁骑卫府兵、左金吾卫府兵余丁。一时间,两卫数万家欢声雷动,即便没分到地的人也高兴不已,因为看到了希望。
这其实就是父亲派他来度田的目的之一,即施恩,父亲确实是在一步步为他铺路。
不远处的河面上出现了一支船队。
邵瑾放眼望去,大概有十余艘的样子,皆满载,吃水甚深。
“五六月间,就数南下的船只最多。商徒满载北货,迤逦南行。”度支参军鲁尚轻声介绍道:“到七八月间,度支中郎将府南下的船队会大增,多驶往淮南,准备收取秋粮。”
邵瑾这才想起淮南安置了不少民屯,遍布七郡,遂问道:“淮南民屯当有四万余户,而今如何了?”
“回殿下,而今多能自食其力。”鲁尚说道:“但天子有诏,数年内不得编为民户,尚需移风易俗。”
“移风易俗需要学堂。”邵瑾说道:“孤来陈县,见得官私学堂十余,却不知淮南民屯开办了多少学堂。”
“今年将开第七所,收录诸胡孩童数百人。”鲁尚说道。
“少了。”邵瑾一摆手,道:“待巡视至淮南时,孤要好好看看,这学堂怎么开得这般难。”
“北地事务繁重,尚需殿下总揽。淮南度田,遣属吏为之即可。”鲁尚劝道。
邵瑾沉默片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没别的原因,淮南开发得还不够,没必要去冒险,只不过这话不便公然说出来。
不过前阵子听幕府兵曹掾邵资提及,淮南皆良田沃壤,稻麦轮作之下,定成“天府之国”,于是便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邵资出身历阳邵氏,乃当地一小士族,因姓邵,便上门主动投效,算算碰碰运气,邵瑾看到后也很亲切,直接勾选其为兵曹掾。
邵瑾很清楚稻麦轮作下农田的收成不是一年一熟或两年三熟能比的,而淮南又处于长江以北,安置了大量府兵及民屯,且交通便利,若好生经营,资粮可源源不断输入汴梁、洛阳,成为朝廷直辖下的财赋重地。
他算是记住这个地方了。
“前番俘虏了数万秃发鲜卑,而今在何处。”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
“依陛下之意,今岁修治滹沱河的鲜卑、高句丽百姓将分批发往徐州、淮南,成为府兵部曲。”鲁尚回道:“秃发鲜卑四五万人,一部已发往徐州疏浚河道,堆积垛田,另一部尚在少府手中,不日将发往河北,续治白沟水、滹沱河。”
邵瑾点了点头。
这会正在河北整治滹沱河的鲜卑、高句丽人之前在并州治河,那还是他的提议呢。完工之后,雁门、新兴二郡军民欢欣鼓舞,纷纷称赞他的贤德。
考虑到这批人之前已经在广陵修治过邗沟了,现在逐步将其编为府兵部曲,其实是一种解脱,也是一种酬劳——毛不能逮着一只羊薅。
而秃发推斤一家被槛送洛阳斩首之后,秃发鲜卑这股势力算是覆灭了,余众被强制东迁,接替慕容鲜卑、高句丽人充当苦力,活跃在各处治河工地上。
毫无疑问,死亡率是很高的,活下来的人也形容枯槁,仿佛失去了生气一般。转为府兵部曲后,日子会好过一些,算是解脱了。
另外,他也对鲁尚十分满意,有问必答,答皆言之有物,显然腹中是有才学的。
此人也算是老人了,出身扶风鲁氏,秦王时代就在,之前不是特别重视他,此番召入覆田劝农使幕府后,便显示了他实干方面的才具。
真说起来,这次真看到了不少人才,尤其是谢安石。
太子太师宋公说他是和王导一般的人物,可能不太擅长处理具体的庶务,但他们往往交游广阔,能弥合分歧,团结大多数人。
能具体办事是一种本事,能团结人也是一种本事,如果用对了地方可收奇效,甚至成为股肱之臣。
邵瑾觉得宋纤有些过誉了,毕竟谢安才二十多岁。但他个人对谢安的观感不错,准备给他机会,长期观察。
五月底,邵瑾返回了襄城。
豫州诸郡度田深入进行,各种事情层出不穷,法曹、兵曹、贼曹、左右司马忙得脚不沾地,而度田过程中的各类事情,统一汇总成册,每隔旬日便发往洛阳,交由邵勋览阅。
第八十七章 信
“都开国第十六年了,还有人想不开。”邵勋将奏疏扔在一旁的案几上,说道。
初夏的清风拂过,吹得纸张呼啦啦作响,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五月二十四日,梁郡下邑县。臣遣兵曹掾邵资率随从二十余人覆核该郡豪强王氏田契。王氏聚宗党佃客四百余众,持锹锄弓矢相抗。邵资宣敕未毕,乱石飞矢骤发。小史何峻当胸中箭而殁,县吏王纯右臂折裂,从者五人身被重创。王氏子王岱持戟大呼:‘先人血食之地,焉容寒伧篡夺!’臣闻报星夜驰援,收系凶党五十七人,然元恶王岱已遁入芒砀山泽……”
“五月二十五日,安丰郡松滋县。臣命法曹参军邵琳查该县田簿,见豪民李延所注田亩数与地形迥异。鞫问之下,李延泣曰:‘县丞刘昶索钱三十万,许减田三百亩。’法曹即锁拿刘昶,于其宅中搜出银三百两、白璧三双,皆以葛布裹藏于厕垣。更得私造木印七枚,擅改鱼鳞册二十一卷,隐田五千余亩。此獠伏罪时犹称:‘县中上下皆纳贿金,独罪我耶?’……”
“五月二十八日,弋阳郡西阳县。漏下三鼓,十数蒙面客翻垣而入,浸油矢射度支曹档房。贼曹参军单迁格杀三人,然黄册焚毁三车。验尸时得知刺客乃西阳蛮人,蛮酋徐浑不满部民编入郡府正册,收买亡命,以为爪牙,致有此等逆事。臣召门令史谢安问对,其言西阳五水蛮自后汉建武年间于南郡东迁,势力遍布江夏、弋阳、安丰、竟陵,汉末时至庐江为乱,晋季张昌又率此蛮于新野造反。臣请调集左神武卫强兵劲卒,剿杀徐浑,震慑不从……”
“五月二十九日,臣遣从事中郎分赴鲁郡乡野,屡见天师道妖人鸣铎聚民,扬言:‘量田之竿乃抽魂之杖,所记数字即催命符咒!’诸县愚民信其妖言,聚众毁丈竿十七具,殴伤书吏。臣虽擒首恶祭酒朱符,然田畴测量已滞……”
女官应氏跪坐于案几后,手忙脚乱地收拾奏疏。
石氏瞟了她一眼,道:“陛下一查就查到泰始初,很多人家业都保不住了,有此反应倒也寻常。”
今日天比较热,太阳泼洒下的灼灼金光,直烫得人肌肤生疼。
她和应氏身上都穿着清凉的蕉葛布凉衫。
应氏跪坐在那里,身上的衫子极是宽绰,肩线松软垂坠,两袖阔大如云。
衫身亦如流水般直泻而下,腰际仅松松系着一条素色丝带,微风吹过,衣襟便微微漾开,露出里面坚实又柔腻的风情。
微风停止后,衣襟合拢,却更加诱人了,盖因此物极是轻薄透光,半遮半掩之间,衣衫薄似青烟,如同一团云雾,包裹住了袅袅婷婷的身段。
收拾完奏疏后,应氏便敛容静坐。
她的脸蛋隐有尚未褪去的潮红,如墨的青丝只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余发垂落颈后,玉簪斜斜,将坠未坠,一副潦草匆忙的模样。
“与之前的那份收一起。”邵勋指了指另外一处,道。
“是。”应氏应了一声,嗓音沙哑得让她感到惊讶,更有些羞愧。
她先理了理衣裙下摆,然后捧着奏疏起身。
石氏目光一瞟,案几后地毯上波斯神鸟那火红色的长喙顶端似乎滴落了什么。
骚蹄子,方才一定美死了。
陛下也真是的,一定要坐在她身后,那两瓣肉就那么好看?
“陛下。”石氏轻轻坐到邵勋怀里。
“起来,天那么热。”邵勋捏了石氏一把,说道。
石氏有些受伤地站起身,又瞟了一眼回来的应氏,暗道她只是个女官,我却是美人,心里一下子平衡了许多。
南风复起,一阵一阵的。
风过处,凉衫轻轻鼓荡,衣袂飘飘。
风停了,清凉之气便从衣衫的每一道经纬中溢出,仿佛浸透了蕉叶的绿意,滤尽了尘世的烦嚣。
这会的邵勋,已经纯粹是美学的角度来欣赏了,目光中没有欲望,只有赞叹。
少妇穿着蕉葛衫,便仿佛披上了一团流动的薄雾,又似披了一身清凉的烟岚,风起风止,宛如一呼一吸。
那呼吸里,既有竹林下拂弦的清越,又有流觞曲水边的微醉。
行走坐卧间,又把身段诱人之处展露出来,仿佛在呼唤男女间最原始的渴望。
妙哉。
邵勋收回目光,道:“拟旨吧。”
应氏又跪坐了下来,背对邵勋。
“汉光武度田,半途而废,实在可惜,朕岂能蹈此覆辙?昔年第一次度田,河北叛乱都平定了,此等小场面,于我何伤耶?”邵勋说道:“豫州诸郡、诸卫悉听覆田劝农使幕府调遣,不法官员勿要轻易处置,押来黄沙狱拷问。另着太医署遣人巡视乡里,疗伤赈饥,揭巫蛊之诈。损毁之簿册,即刻重造,由黄沙御史监核……”
应氏写完之后,将诏书递到邵勋面前。
邵勋接过一看:“昔光武度田而天下汹汹,今刀笔之吏竟需甲胄护身。若不起诏狱以涤贪渎,兴王师而破豪垒,恐度田未竟而祸乱先萌。今处分如下……”
“写得不错。”邵勋拍了拍应氏的脸,道:“发往中书省吧。”
应氏迟疑了一下,低头看着身上的凉衫,赧然道:“陛下……”
“先去擦洗下,再换身衣裙。”邵勋笑道。
应氏如蒙大赦,快步离去。
“煮茶,凉了再送来。”邵勋对石氏吩咐了一句,然后一手垫于脑后,斜倚在胡床上,拿起另一份奏疏看了起来。
石氏幽怨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