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6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463
  邵勋慢慢翻阅着三子念柳送来的奏疏,仔细看着。
  高昌国收市面上的各色杂银及外国钱币,熔铸龟币,截至四月底,已铸造了六万七千余枚。
  如果在洛阳,这便是六万余贯钱,不过在高昌,没有哪个正常人会觉得一枚龟币能换千钱。按照念柳的说法,他初步定下了一龟币值五百钱的汇率,但民间似乎有另一种汇率。
  看到这里,邵勋轻笑一声。官方汇率和黑市汇率不一样了吧?
  黑市汇率纯是按照重量以及银铜比价来判断的,而官方汇率固然参照了银铜比价,但又带点法定的意味,中间是存在利差的。
  邵勋想了想,决定一会亲手写封信,让念柳不要着急,如果有人大肆套利,先掌握情况,然后把人抓起来,该罚钱罚钱,该坐牢坐牢,甚至抄家杀头也无所谓,一定要让人胆寒。
  翻过这一页后,邵勋继续逐字逐句地读着。
  念柳说他五月下旬就要去车师后国境内的金满镇,巡视夏宫。
  数月之前,邵勋令一部分运粮的巴蜀役徒转道天山以北,另征发车师后国人丁,在山后营建金满城。
  夏宫是一座独立的宫城,宫城之外便是金满内城以及外城了。就型制来说,与高昌城差不太多,就规模大一些而已。
  金满镇城位于金满三城西城墙外,是一座独立的卫城,与金满三城互为犄角。
  金满镇一千戍兵已经招募齐备,算上家人,计一千四百余口,今年春天就开始了垦荒。
  他也知道了裴家有人要西行——事实上这件事在去年十月就已经在私下里推进了。
  裴家人决定落脚高昌,但还有一批跟过来的河东士民决意落脚金满、蒲类二镇,因天山北麓不怎么缺水,利于农事。
  念柳的五千兵几乎全分布在高昌、伊吾二郡,去年正月开始春耕,收成不怎么样,主要原因是灌溉用水不够。
  今年正月又春耕了,估计收成还是不怎么样,但比去年好不少,主要原因是开挖了一部分井渠。
  他预计明年秋收依然不能自给,但缺口不大了,后年秋收大概率能勉强平衡,前提是这几年依然持续不断地开挖井渠。
  公函中还提及驻守山后的义从军又与穿越沙漠而来的匈奴人交手了,斩首千余级,敌众溃去。随即主动出击,击破了一个正月里没来高昌的乌孙部落——乌孙人在汉时还是国家,而今几乎散成了大大小小的部落,不再是威胁。
  焉耆那边也打了一仗。
  念柳令薛涛、慕容恪各引千骑,与焉耆兵、府兵合击,击败了一股东蹿的狯胡兵,杀敌数百。
  看到这里,邵勋又仔细研读了一遍,准确地说,击斩了七百二十九名狯胡兵,获马千匹。
  毫无疑问,这是狯胡的一次试探,结果被狠狠地打回去了。
  三年内折损了超过两千兵,对人数不算很多的狯胡部落而言,是不是有点肉疼了?希望他们能清醒一点,与粟特胡商合作不好么?人家做买卖,你提供保护,隔绝一路上各路牛鬼蛇神的觊觎,这叫合作共赢。如何抉择,全看他们自己了。
  信的最后,念柳请教了一些货币上的问题,比如如何确定该铸造多少钱币。
  邵勋想了想,忍不住了,起身开始写信。
  他让念柳派人去集市,尽可能考察、记录高昌的粮食、布匹、葡萄酒、耕牛、铁器等刚需物资的价格,然后自己做决定。
  而说到布匹,念柳随公函送来了一段布,称之为“细緤”。
  緤在此时指的是木棉花织成的布,名曰“緤”。
  又称“吉贝”或“白叠”,多产于宁州南中地区,经常被蜀地商人贩来北方,价格昂贵。
  正宗棉花织成的布也有,一般是胡商带来的,往往与木棉布混在一起,通称緤布。
  念柳将之区分了开来,以“细緤”命名,盖因其织造更加细密。
  他打算往中原贩卖此物,因为看起来能赚大钱。
  邵勋想了想,在信中赞同了他的想法,但并没有立刻索要非洲树棉的种子,因为他还没想好。
  南方庄园太多了,别真他妈搞成棉花种植园。
  写完信后,他便将其收好,打算回到宫中时让秘书郎王羲之抄录存档。
  这个时候,石氏端着茶走了过来。
  “不急。”邵勋摆了摆手,又开始手拟诏书,命令把对抗度田的人集中起来,分批流放高昌、辽东以及乐浪、带方四郡国。
  第八十八章 远方信息
  整个六月、七月,除朝会外,邵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西苑避暑。
  帝国一切走上正轨,他也乐得清闲,除批阅奏折外,就是接着奏乐接着舞了。
  七月底,前平章政事羊曼羊祖延薨于私第,邵勋遣人上门吊唁一番,然后唤来了十二子、夔公邵瑱(母刘野那)。
  他的妻子就出身泰山羊氏,去年十月成婚,算是羊曼的从侄女,与邵瑱前后脚成婚的还有巴陵公主邵荑(母宋祎),驸马是代郡卫训,国子学学生。
  羊氏理论上来说是要居丧的,实际上出嫁从夫,未必需要。不过邵勋还是叮嘱了一番,如果人家坚持居丧,勿要阻拦,免得惹人闲话。
  说完这一切后,邵勋进入了正题,道:“大车,你也二十岁了。去岁没让你出来做事,便是看你新婚燕尔,想让你多陪陪新妇。而今——”
  邵勋顿了顿,看向南边,说道:“先去建邺幕府领个漕运令史吧。”
  “建邺?”邵瑱一惊。
  “去吧。”邵勋摆了摆手,道:“建邺不是什么荒郊野地。你也常年习文练武,筋骨强健,可别说比不上文弱士人。”
  邵瑱闻言头一昂,道:“阿爷,我去。”
  “去了那边,也没别的事,但发放资粮、器械耳。”邵勋说道。
  “给谁发?”邵瑱问道。
  “新任交州刺史孙和。”邵勋回道。
  七月份他做了一些人事调动。
  因沙州刺史郑东薨逝,故调交州刺史毌丘奥为沙州刺史。
  从一个边地调到另一个边地,足见邵勋对他是不太满意的,直接原因便是他在交州任上有点维持不住边境,让范文那厮偷鸡摸狗,一步步蚕食日南郡的土地。
  因此,他打算调一个武人出身的刺史,整顿交州诸郡,给范文那厮点颜色看看。
  而既然要整顿,那么作为扬江交广四州都督的张硕肯定要拣选粮草、器械,甚至一部分荆州世兵老卒南下,训练士卒,重整日南等郡边防。
  恰好大车也二十岁了,正好出去历练历练,积累点实务经验。
  “阿爷,莫不是交州有失?”邵瑱好奇问道。
  “非也。”邵勋摇了摇头,道:“范文野心虽炽,但朕观其作态,似乎还没下定决心。现在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入侵前的试探。朕不想和他打仗,但以战方能止战,退缩是没有用的,只能助涨敌人的野心。反倒是当你捋起袖子打算大干一场的时候,敌人退缩了,打不起来了。”
  “儿明白了。”邵瑱说道。
  “去吧,用心做事,别让人小看了你。”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道。
  “是。”
  父子二人吃了一顿午饭后,邵瑱告退,邵勋则继续躺在山林之中,听着蝉鸣,想着事情。
  再过数月,他还会找十三子、宋公邵纪(母羊献容)谈话,打算把他派到武威幕府去担任军事方面的下级幕僚,积累经验。
  邵纪四月间成婚,娶妻窦氏,乃少府少监窦于真之女——与他同岁的建平公主邵彤(母殷氏)则嫁给了光禄寺主簿刘开,此人乃刘畴族孙、太学试通三经。
  邵纪的这桩婚事就是典型的统战了。盖因纥豆陵部现于库结沙南部放牧,四面被包围着,处于朔州腹心地带,算是大梁朝的熟藩部落,历来比较恭顺,值得拉拢。
  至于儿子满不满意,那就不是邵勋的事情了,他卖儿子也不是第一回了。
  八月间,沙门镇将钟离克、青州刺史司马确双双来报,今年往旅顺方向的运粮任务顺利完成,实际运送七十一万余斛粮豆。
  本来这是最后一次了,邵勋突然想到了之前嘉禾不舍他的模样,心中有所触动,令青州明年续送粮豆五十万斛,并告诉虎头,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处理完这一切后,他又下令于江夏郡置横尾(今广水、安陆之间)、黄城(今黄陂)二龙骧府,于下邳置娄亭(今泗县东)龙骧府,于琅琊郡置牟乡(今沂南县东南)龙骧府,总计四千八百兵,于右金吾卫、右飞龙卫、左羽林卫府兵余丁中挑选。
  至于所需部曲,则以河北滹沱河治河工地上的鲜卑、高句丽之众冲抵,分批发往各处,差不多刚刚够。
  这四个军府中,江夏郡二府的设立与太子的奏疏直接相关。考虑到弋阳郡已有三府,安丰有一府,庐江则有四府,这些府兵的设立既可以震慑淮南七郡诸民屯,又可威压五水蛮,作用还是很大的。
  尤其是后者,这些源自賨民的白虎夷远亲,经过东汉一百多年的姑息,已经大大扩散到了荆北、淮南各处,势力相当不小,历史上刘宋北伐失败后,他们甚至趁机作乱,该管一管了。
  八月十五,邵勋终于离开了西苑,至河阳巡视秋收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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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是在这一天,一封来自西域的信经快马加鞭,辗转万余里,前后历时三个月,终于送抵了洛阳。
  鸿胪卿王丰不敢怠慢,亲自驱车抵达河阳,然后坐船来到了黄河中心的沙洲上,将信亲手交给邵勋。
  邵勋正在巡视河阳三渚,见到王丰后很高兴,道:“今日网了不少鱼,一起用饭。”
  王丰连连称谢,扫了一眼在木盆中游来游去的黄河大鲤鱼,有些惊叹:多少年没捕了?如此肥硕?还色泽金黄,确实是好鱼!
  “礼之来得晚,怕是不知晓朕对河阳三渚的感情。”邵勋遥指北岸,道:“对岸便是遮马堤了。朕用兵向来求稳,但有时候也会冒险。遮马堤一战,雷雨夜强渡大河,杀得匈奴措手不及。唉,说起来,当年参与战斗的人不知还剩几个。朕记得打的是刘聪哪个儿子来着,似乎是渤海王……”
  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波涛汹涌……
  王丰想想就有些头皮发麻,在这样一个黑沉沉的夜晚渡河,确实大出敌人预料。
  “陛下用兵,神鬼莫测。”王丰恭维了一句。
  邵勋笑了笑,坐下拆开信件,仔细看了起来。
  军士们在四周忙忙碌碌,丢给民户一些绢帛后,便去牵了几头羊出来,拉到沙洲中一个祠庙旁宰杀。
  也有人在地里拾取甜瓜,于河边清洗之后,一一切开,呈到邵勋面前的案几上。
  “吃瓜。”邵勋招呼道:“这还是朕当年种下的呢。后来三渚田地分给了河北流民,他们一代代选育,种的瓜似乎更好。”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信纸,显然十分感兴趣。
  王丰拿起一瓣瓜,慢慢吃着。
  他知道这封信鸿胪寺少卿庾蔑遣人送回来的,辗转大宛、疏勒、于阗、鄯善四国,再经凉州、秦州、雍州一路送到此处,非常不容易——同时也说明了一件事,庾蔑使团暂时安全,至少人身没有受到限制,大宛国甚至愿意为他们取送信件。
  而对于这个下属,他的观感很是复杂。
  庾氏子弟,吓人啊!还是他的两位副手之一,随随便便可能就升上来顶掉他的位置了——当然,大梁朝才开国十多年,天子尚在,不至于无功就升九卿。
  什么?你说他王丰无功就当了鸿胪卿?这……真无功吗?代国那么大的地盘,鲜卑人且不论,大大小小的乌桓部落可是很卖他王某人面子的,没他一一劝说,有那么利索投靠过来吗?再者,他妹妹为天子生了五个孩子,最近时常侍寝,这会还在河阳南城等着他,陪他过夜,这不是功劳?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庾蔑出使回来后,肯定要当鸿胪卿的,届时他干什么去,可不好说啊。
  王丰微微有些忧愁。他才四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对仕途的期许很大。
  正胡思乱想间,却听“啪”的一声,天子将信纸拍在案几上。
  “康居国果然散了。”邵勋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