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7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167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小史面不改色道:“高昌阙土良沃,谷麦一岁再熟。秋后种白罗麦,夏收后种穄子,三四月便熟。”
“那不和南阳一样?”少年内听得惊疑不定。
如果真可以谷麦一岁再熟,那不比中原差了,但眼前这个人夸夸其谈,怎么看怎么有问题。
不远处停下了一辆牛车,车上有人掀开布帘,跳了下来,道:“我闻高昌初春及秋后干旱少水,而这时恰恰是麦田需要用水的时候,如何解决?”
“开挖井渠可也。”小史看了此人一眼,说道。
少年们见了来人,纷纷行礼道:“刘公。”
刘公回了一礼,然后叹道:“你等固然日子难过,可也不要为人随意诓骗。开挖井渠非一年之功,若吃不饱饭,饿得头晕眼花,连井渠也挖不了。”
小史见有人来坏事,立刻说道:“公甚是无礼!赵王仁厚,初时便会养着你,三年免赋。再者,他们多发往车师后国,彼处河流纵横,水草丰美,没那么缺水。无需像高昌、伊吾二郡挖那么长的井渠,稍稍挖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就可以了。”
“再者,山后还可以放牧。先前赵王得马万余,分赐将吏以酬功,而今多牧于山后平川中,以毛色为群,数年下来,弥互百余里,莫知其数。”
“百姓也不差,你可知高昌只需二三斛粟麦就能换得三只羊脚?赵王就藩之前,高昌国贵人食马,余食羊及凫雁。就百姓而言,吃肉可比中原多多了。”
“高昌人性工巧,善冶金银铜铁为器及攻玉。乌孙等部还进献麝香、黑、红狐皮、灰鼠皮、虎、豹皮、黄羊角、马胯革等,农闲之余大可鞣制,不乏人买。”
“便是不会这些,只要有力气,大可去官府、寺庙、贵人庄园里作甜酱,一次赚得银钱数文寻常事也。”
刘公被说得愣了一下,问道:“何为甜酱?”
“公乃贵人,岂不闻正旦朝会时高昌国进献之‘葡萄五物’?”小史见气势压过了对方,更是得意,准备痛打落水狗。
“惭愧,却不知也,可否见告?”刘公倒是个爽利人,不懂就是不懂,还虚心请教。
“曰‘酒、浆、煎、皱、干’。”小史说道:“‘浆’便是葡萄浆,亦名甜酱。葡萄园收获之时,便召集人手,呃——反正便是去作酱。”
“召集人手做何事?”刘公正听得入神呢,追问道。
“不和你多说了。”小史摆了摆手,道:“反正高昌赚钱的门路很多,养活一家老小断无问题。”
他不愿说后面那半句话,其实是怕别人听得膈应。召人赤脚踩踏葡萄,载歌载舞,然后得到葡萄浆酿酒,他不知道中原士民能不能接受,于是干脆不说。
好在刘公也没追问,只道:“倒是老夫孤陋寡闻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看着围在左近的本乡少年,道:“他们都还小,不知外头的艰险。素闻赵王乃贤人,莫要坑害了他们。”
说罢,转身上了牛车,慢慢远去。
少年们你看我我看你,又围上来问了许多问题。不知是不是因为刘公搅局,最终十几个人里面只有两人愿意应募西行。
小史也不磨叽,当场跟着两人回家,一家丢下银钱十文,然后立券作保。
得知竟有十文银钱之后,又有一家心动,悄悄找到小史,长嫂先抹了一通眼泪,说家里怎么怎么苦,小叔子年十五,又如何如何能吃,真的过不下去了。
小史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段时日,此类场景他见得多了,耳朵生茧了,心也硬了。
从头到尾,他几乎没听妇人在说什么,只偶尔看一眼妇人的丈夫。
作为长兄,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时而坚定,时而愧疚,时而迷茫,有时想说些什么,见到妻子的眼色后,又闭上了嘴巴。
小史听到最后,解开一个布囊,哗啦啦往妇人手里倒了十枚银钱,然后便让夫妻二人在一份文券上按手印。
十五岁的少年在一旁呆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人情冷暖,唉。”不远处的马车上,李兆收回目光,长叹一声。
不过叹息归叹息,事情还是要做下去的。
离开这个村之后,他们又连夜赶路,前往下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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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李兆在乡间各处乱窜,大肆招募人手的时候,齐王友乐玄也来到了洛阳。
他是入京拜访少府官员的,顺便招募人丁。不过在听闻了赵王僚属做的某些事情之后,气得直跺脚。
你这么砸钱,我怎么办?
可耻!哄抬物价,李兆可耻。
当然,他也就只能私下里骂两句了,赵王有钱,你还能不让他花?
七月初六,他终于见到了大忙人、少府监蔡承。
“蔡公,漂渝度支校尉已立,海船户已齐,然乏船,却不知何时能领得新船?”乐玄说道:“无新船,旧船亦可啊。”
蔡承还在与僚属商讨交州大木的运输“脚钱”,闻言挥了挥手,让僚属们先离开,转而对乐玄叹道:“你啊,何急也。若老夫没记差,五月底就已经到了,蓬莱船屯造的新船,一共二十艘。”
乐玄的表情有些凝滞,合着我出门没多久船就来了啊。
“果真?”他问道。
蔡承不高兴了。
他常年担任少府监,权势不比一般的中枢大员小,何时有人对他这么说话?不过乐玄也不是一般人,齐王的心腹,还是要给点面子的。
于是说道:“老夫还能骗你不成?”
乐玄这才放下心来,笑道:“蔡公莫怪,实在兹事体大,不得不关心。”
蔡承瞟了他一眼,谑笑道:“怎么?齐王等不及要就藩了?乐浪、带方二郡户口查清了吗?”
“殿下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彻查二郡户口,三月时,造册登记,合一万三千户、近六万口。”乐玄说道。
“少了,还得再查。”蔡承说道:“司马懿征辽之时,收户口三十余万,然多在辽东、玄菟二郡,乐浪只有刘昕、鲜于嗣少量兵马跨海登陆,未受波及。好好查一查,查不到十万以上都是假的。”
司马懿征辽时,亲率主力步骑四万,刘昕、鲜于嗣二人于青州跨海登陆带方,未经大战便控制二郡,后赐予当地韩、濊部落首领邑君或邑长的印绶,大体和平接收。
所以蔡承让齐王继续查,狠狠查。
不过乐玄却苦笑道:“不能查,一查就乱了。”
蔡承不想多说了,只道:“三韩之地,百余万人总是有的。若有朝一日大举北上,乐浪、带方二郡再出点内应,齐王可顶得住?言尽于此,君自思量。”
说罢,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去了。
刚走出去十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别在河南募人了,经赵王这么一抢,怕是没人愿意走,还是去冀、青、幽三州看看吧,那边人多得很。”
“蔡公说得是。”乐玄点头道:“这会正有人在河北招募呢,列口那边已经快有一千人了。”
蔡承想了想,漂渝津度支校尉现阶段的主要运输路线就是彰武—辽东—带方,而带方的终点就是列口。
看样子,齐王想先将列口经营起来。倒是不错的思路,只不过,这条航线还是有点危险了,若出现船毁人亡的事故,抚恤多半还是少府来掏,便是脚钱(运输费用),度支校尉大抵是拿不出的,尚书省多半也不肯全出,到最后还得少府拿出相当一部分钱来。
陛下可真是,唉!
交州那边局势日益紧张,少府赚钱的大头蔗糖、香料面临威胁,却不知以后还能不能为陛下填窟窿了。
他琢磨着,近期得入宫面圣一次。
第一百章 开源节流?
七月十五日,大朝会一结束,邵勋便来到了西苑,继续躺着。
不过,少府监蔡承很快来到了此处,邵勋不得不坐了起来。
入内行礼之后,蔡承看到了躺在躺椅上的王惠风,于是又行一礼。
“蔡公见谅,妾体弱至此,竟无能起身。”王惠风轻声说道。
“王婕妤言重了。”蔡承回道。
邵勋示意他坐下,然后说道:“卿写的奏疏,朕看过了,而今想再听你说一遍。”
“陛下,少府去岁收支相抵,收还略小于支。”蔡承说道:“诸苑囿所出粮豆、牲畜、竹木、布帛之类,已很难增长。若想有进益,还得从货殖上着手。”
“蔗糖?”邵勋问道。
“陛下,蔗糖已经卖到顶了。”说到这里,蔡承简单解释了一番。
邵勋听完后,有些恍然。
之前他只简单地以为价钱越低,买的人越多。大部分情况下,这一点没错。但有个小小的问题,低到什么程度呢?
对数量最多、最底层的农民来说,蔗糖是奢侈品,一般而言他们不会买的。
一斤从两千文降到一千文不会买,降到八百文,仍然不会买,就算降到五百文,还是不会买。他们觉得没必要花这个钱,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尽可能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啊!
无端地,邵勋想到了后世晚清时期,英国人在印度建立了许多机器纺织工厂,然后雄心勃勃进军中国棉布市场,却惨遭失败,根本卖不了多少。
后来他们发现,小农经济模式下,中国农民喜欢自己纺纱织布,而在这个过程中,劳动力成本和时间成本是不被农民算在内的,他们只计算棉花原材料成本,甚至只计算种植成本。
如此一比较,你印度工厂的棉布有什么优势?更别说洋布过于轻薄,只适合城市人穿用,而农村需要的是厚实耐磨的棉布——事实上洋布确实主要在几个开埠的城市销售。
真正摧毁乡村手工业棉纺市场,让洋布大肆倾销,还得益于后来的战争——厘金制度对商业的摧残是毁灭性的。
再回到此时的蔗糖市场,消费人群其实早就固定了:士族豪强、官员将校以及一部分愿意花钱的府兵。
除非你把蔗糖价格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低价,才能打破藩篱,产生奇妙的质变,迎来下一次爆发。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原因?”邵勋问道。
“有。”蔡承说道:“而今北运之蔗糖,谓之‘石蜜’(块状粗糖),交州本地则还有‘蔗饴’(糖浆),其间颇多杂物。有些富贵人家,尝过新鲜后,便又转回蜂蜜。没那么多钱的,则买饴(麦芽糖)、枣糖。或许还有臣不了解的甜物,譬如高昌之刺蜜,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臣难以尽知。”
邵勋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有解法?”
“有。”蔡承毫不犹豫地说道。
“说来听听。”邵勋道。
他对制糖业也不是没有一点了解。
长期翻阅少府公函后,他知道此时的甘蔗出糖率低得可怕,既有品种原因,也有技术原因。
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提高榨糖技术,悬赏后几年了也没下文,或许有些进步真的需要运气,需要灵光一现。
另外,现在的蔗糖杂质多也是真的,比后世的红糖都远远不如。
如何过滤,需要哪些技术,他也很好奇。
“交州传言,天竺有国名‘摩揭陀’(今印度比哈尔邦),擅长制糖,能得较为纯净的沙糖。”蔡承说完,补充了句:“臣本不信,后在洛阳见得西域胡商,言及康居、波斯亦有此法,始信之。”
“哦?”邵勋从一堆信件中取出一份,仔细看了看后,沉吟片刻,道:“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