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7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397
  信件是庾蔑从大宛写过来的,其中提及他在康居曾招募了许多工匠,却不知有无制糖匠了。没有的也没关系,让天工院想想办法,谁能研究出新的制糖之法,就予以重赏。
  或许不太容易,因为少府一直没搞出来,但群策群力嘛,正好也让天下人看看,研究这些东西是有用的,有极大的利益。
  庾蔑的信中还提及了事关康居的一些事情,比如狯胡本在康居东北边缘地带放牧,多年来逐步南侵,很多城邦或为其征服,或为其暗中控制,康居王南逃,以避锋芒。
  又提及波斯与大秦屡相征战,互有胜负,国力消耗极大,故无力东侵,只采取怀柔附庸之策。他建议与波斯争夺康居诸城,宣扬大梁国威。
  邵勋没有给他任何回复。
  这会不是汉时了,他也没有汉武帝那种让国家户口减半的决心。再说了,这会的百姓也没汉时那么能忍,更容易造反。
  西域,慢慢经营就是,不能急。
  不过他也没完全否定庾蔑的想法。
  庾元度提及前番在馆驿遭袭,很可能是波斯人所为,并进一步分析,波斯人难以派遣大军过来,故只能这么“小偷小摸”,利用在当地经营多年,人脉深厚的优势,搞一些暗杀之类的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但康居人或许被压榨得太狠了,显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对波斯不满,故与大梁暗通款曲,甚至愿意保护使团,这是可以着力之处。
  邵勋思量许久,始终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不过这会听到蔡承提及的制糖之法,便准备写信给庾蔑,让他尽可能多搜罗种子、工匠、书籍甚至是牲畜——是的,牲畜也有用,可丰富基因资源。
  收回思绪后,他看向蔡承,道:“今日来此,不仅仅是为了谈论如何制糖吧?”
  “陛下明鉴。”蔡承先恭维了一句,然后说道:“近年林邑贼匪日渐猖獗,不断越境屯垦,深入者达数十里之遥。范文此人海贸起家,极擅舟师,时或有船只航行于交趾外海,意图不轨。臣担心,再如此下去,蔗糖、香料、大木及南海奇珍皆难以北运,少府痛失财源,妨害了陛下大计。”
  邵勋捶了一下案几,有些不高兴地站起身。
  “交州土兵堪战否?”他问道。
  “不甚能战。”蔡承说道:“多为老实巴交之田舍夫,有事征发,无事则罢散,器械多有不全,操练更无法度,陛下若依赖交人,恐要失望。”
  “朕就不明白了,交州人和临邑人难道不一样吗?”邵勋奇道:“怎相差如此之大?”
  “确实不太一样。”蔡承苦笑道:“其实臣也没见过,只是听去过交州的人提及,林邑人更黑一些,长相也有所区别。”
  邵勋无语。这么黑的主母,范文也下得去吊?
  “你常年处理交州事务,朕信你。”邵勋说道:“孙和南下后,可有改观?”
  “这却不知也。”蔡承心下一动,回道。
  陛下就是这个习惯,有时候问一个人这件事,往往会旁敲侧击另一个人那一件事——并非不知晓,只是想多方印证。
  不过蔡承确实不知孙和去了交趾如何了,只依稀听闻第一件事就是清查武库,发现器械锈蚀不堪用者甚多,复查粮库,账目也是一塌糊涂——这个就是交通问题了,在贞明中第一次海运交州税粮至建邺前,交州赋税大多自收自支,可不就是一塌糊涂?
  昔年东吴任用的交州刺史,可一直是宛陵陶氏之人,入晋之后,依然是这家。长期经营之下,形同独立王国,账目能对就有鬼了。
  “罢了。”邵勋说道:“再给孙德清一些时日,若还没改观……尔母婢,怎么总有贼子觊觎朕的土地?”
  “陛下,国家大了是这样,总有力不能及之处。”蔡承说道:“但交州确实紧要,已成少府最大财源,万不能有失。”
  “此事太子知晓吗?”邵勋问道。
  “太子聪慧,应有所感。”蔡承回道。
  “你为何替他说话。知就是知,不知就是不知。”邵勋笑了笑,道:“不过,去岁他提及运大木北上之事,确有几分道理。此事虽然交给广州度支校尉做了,但少府也不能置身事外,该运就运,多增加几分财力也是好的。”
  “是。”蔡承应道。
  “今岁再准备一笔钱——”邵勋想了想,说道:“往列口多运些粮草、器械。”
  蔡承脸色一垮,不过还是应下了。
  他今天明明是来谈开源节流之事的,没想到又要填一个大窟窿。
  邵勋看到他的脸色,哈哈大笑。
  “幸好念柳有本事,没让朕过于操心,省了好多钱。”邵勋说道:“这省下来的资财,就用于列口吧。”
  “陛下,这是要跨海的。”蔡承提醒道。
  “无妨。”邵勋摆了摆手,道:“太子在度田,抓到的不法之徒甚多。孙和在交州清查府库,定罪者也不少。船工有的是,就这么办吧,朕这边无事了。”
  蔡承无奈,行礼告退。
  片刻之后,王惠风轻叹一声,道:“陛下,你越来越像……”
  “像什么?”邵勋回过头来,问道。
  王惠风不答。
  “可是晚年昏聩的暴君?”邵勋问道:“满朝上下,无人可制,独夫之心,日益骄固?”
  王惠风勉强笑了笑,道:“没那么严重。”
  “他人诽我、谤我,于我何伤耶?”邵勋摇头道:“时至今日,我只想把这个天下更好地整合起来,做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说完,他给王惠风端来一碗茶水,放在她手边,然后坐了下来,开始写信。
  回到少府的蔡承同样写起了信,并遣人快马发到漂渝津。
  第一百零一章 进步
  隆化二年(343)七月十六,经过长达半年的整顿以及两个月的实际操舟训练,停泊于漂渝津港口内的船只准备起航,驶往辽东。
  此番总共出动十五艘船,运输了自冀州收集的粟麦六万斛,外加部分农具、种子、布匹等日用品——当然,武器也是必不可少的。
  每艘船超额配备了一倍人手,即三十人,十五艘船四百五十人,漂渝津的海船户基本上是主力尽出了。
  如果算上从沙门镇调来的老手五十人,以及总计二百八十家河北民户、少许护兵外,总人数在两千上下,算得上是一次规模庞大的航行了。
  这会离出航还有一段时间,彰武县教谕梁彰跟随郡县官员来到了海边,为船队送行。
  上官们都去陪度支校尉、都尉说话了,梁彰则登上了高高的河堤,眺望大海。
  他今年十六岁,从小读书刻苦,习文练武不断,于是在四月间被邵勋任命为彰武县教谕,让他在这边广收学生,以备将来有用。
  梁彰原本不知道这些学生将来要干什么,但这会渐渐明白了。
  不过他不关心这个,他只是对大海有些好奇,时常想着海那一头有什么,并乐此不疲。
  土包下已经集结了许多海船户,这会正在训话,或者说是最后的叮嘱。
  “出海之时,必择大汛、小汛之间开船,鲜有危险也。如大汛行船,倘值风势正急,恶水急紧,则操控不易也。一船退下,纽二连三,梢尾相击,风雨相攻,人无措手,必搁浅坐滩,动弹不得。”
  “如遇顺风,鼓帆甚急,则减帆降速,投奔港汊稍泊,不得贪程。何也?忧风势不止,天色昏暗,不知所在,易迷航也。”
  “若遇顺风,正操帆时,忽然转打不定,勿要迟疑,即刻寻港汊暂避,不得存侥幸之心,以为可静待风止。”
  “如猝遇暴风,缓急之间难以奔港汊躲避,则急抢上风,多抛石锚,系紧帆缆。如船只重载,则频频点看底舱,怕有客水侵入。”
  “至港汊避风时,如是春夏间,须得用壮缆,深打椿桩,盖因恐有山水发洪冲突之患。”
  “全程沿着海岸走,勿要脱队……”
  训话的嗓门很大,似乎也非常老练,底下人齐齐站着,没有半点杂音。
  梁彰听得津津有味,乖乖,航海这么多门道!
  此时所讲只是面向普通船工的,让他们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不至于仓促间傻呆呆的,茫然无措——大海凶险,有时候争的就是那一线之机,稍稍迟疑,兴许桅杆就被吹断了,又或者触礁坐滩,酿成事故。
  对于一船之长或者更高级的船队首领,需要掌握的就更多了。
  梁彰暗暗猜测,这些经验是不是拿前人血的教训换来的?看样子非常全面,很是规范,父——陛下推动航海这么多年,终究还是产生了效果。
  不然的话,放魏晋那时,航海固然也行,但危险性就要大上许多了,很多时候茫然不知危险来临,或者危险来了,笨手笨脚,不知道该做什么自救……
  厉害!梁彰悄悄下了小土包,不再打扰他们。
  ******
  齐王府右常侍曹宪战战兢兢上了船,脸色难看得很。
  身边跟着几个青州老家过来的僮仆,亦是面色惨白,惶恐不已。
  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铛,曹宪只觉身形一震,差点摔倒在地,慌忙扶住船舷后,他才稍稍站稳了脚跟。
  当然,也只是暂时站稳了而已。
  今天天气很好,可波浪着实不小——或许波浪真不大,可在曹宪眼里却大得吓人。
  只见船只像喝醉了酒一样,上上下下,颠簸不定。时而又左右摇晃,让人东倒西歪,才刚走出去几里地,曹宪就头晕目眩,想要呕吐了。
  伺候多年的僮仆眼疾手快,强忍着自己心中的恶心,扶着贵人,忍受着难闻的气味,看着曹宪张着血盆大口,把早上吃的胡饼、豚肉尽数吐进了海里。
  吐着吐着,僮仆们也受不了了,一时间,船舷旁呕声连连,吓得船工赶紧过来,将他们扶稳,别掉海里去了。
  用清水漱了漱口,又擦了把脸之后,曹宪瘫坐在甲板上,慢慢感觉魂归位了。这时候还是很恶心,恨不得能变成鸟,一口气飞回依然清晰可见的海岸。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又稳了会后,他小心翼翼地回到船舱,先仔细检查了下几个大木箱,发现都锁得好好的之后,便什么也不顾了,昏昏沉沉躺在地毯上,目光发散,面容呆滞。
  甲板之上,船工们的状态也有些不好。
  他们之前多在长江行船,来到漂渝津集训了几个月,仍然称不得海上男儿。好在每艘船上有几个老手带着,本身对晕船有一定的抵抗能力,故还能操控船只,往东北方向前进。
  船队就这样静静航行着,从白天到晚上,然后又到白天,复至黑夜,如此循环。
  一直到四五天后,曹宪终于慢慢缓了过来,从充满酸臭味的舱室内走出,先下船清点了一下物资,然后又看了看坐在舱底的数十民人。
  他们男女老少都有,此刻躺得横七竖八,几乎都没力气起身。
  曹宪皱了皱眉,转身对一名僮仆说道:“去,借一些洁具过来,将舱底清理一下。”
  “七郎,这些百姓怎么办?”僮仆问道。
  “将他们请到甲板上去透透风,总窝在船底,不出事就怪了,昨晚——”说到这里,曹宪叹息一声。
  昨晚已经死了一人,被扔进了海里。
  不知道怎么死的,船工们也不关心他怎么死的,仿佛已经司空见惯了,抬着尸体就扔了下去。
  其家人哭喊连天,但没有用,这就是海上的规矩。别说死人了,便是得了病的活人,都有被扔下海的风险。
  这不是开玩笑。你对病人仁慈了,很可能就是对其他健康的人的残忍,船上那么狭小的空间,一旦传染病爆发起来,将极为凶险。
  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都是用血泪教训换来的。
  当然,这也是看人的。如果是曹宪这种身份,除非他真病死了,不然只要还有一口气,断然不可能被扔下海。
  僮仆离去之后,很快又回来了,禀道:“七郎,张翁说马上就到历林口了,届时可上岸休整数日,再熬一熬便可。”
  曹宪沉默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