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84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4662
他现在看到河南士人的部分做派完全不适应,这也是他回来后不交际的原因之一。
当然,这算不得主因。
氾袆退了,刘闰中退了,现在政事堂就梁芬和王雀儿两人。
梁芬理论上是首相了,不过他这个年纪了,为人谦冲退让,与王雀儿并无交恶之事。所以说,现在政事堂说话声音最响亮的便是王雀儿了。对这种情况,天子肯定不满意,很快就会增补人选,改变当前的格局。
他温泰真不是平白回京的,入政事堂成为宰相机会很大——其实很多人都看出来了,若非这几天闭门谢客,门槛都会被人踏破。
既如此,将来以怎样一种姿态入政事堂,便成了亟待考虑的事情。
他是太原人,夫人出身琅琊王氏,而他又与庾亮交好,同时在河陇坐镇多年,真论起来无论代表哪一方都有说道。
就当前来看,刘闰中退下后空缺的职位很可能由鸿胪卿王丰接替。没别的原因,就是从渔阳到河西,乌桓人茫茫多,而且拓跋鲜卑的很多部落贵人也与王丰来往密切,他们需要一个能够在上层为他们发声的人,王丰简直是躺着被送进了政事堂。
天子说这是“统战”,温峤不解其意,但知道国家若想稳定,若还想保有阴山防线,就必须这么做,直到王家在当地的影响力消退——不是被别的什么家族顶替了,而是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朝廷能够深入控制这些郡县、部落了。
如此看来,温峤竞争的其实就是氾袆留下的职位。
简单来说,他要代表陇山以西的秦州、河州、凉州、沙州甚至是西域军镇说话,为他们发声,为他们争取利益,不至于离心离德。
说白了,天子提出的“相忍为国”到现在还不过时,或许永远都不会过时。
一个家族内部还有矛盾呢,还有不均呢,何况这么大一个国家。
想明白这点,温峤便知道该怎么做了,天子将来召他问对,也不至于说错话——一旦说错,即便天子再看好你,出于种种原因,他也会忍痛割爱。
这就是政治,最顶层的政治,需要你对这个国家的格局有深刻的认识。
另外,所谓大道至简、重剑无锋,最顶层的政治其实又如此简单:利益分配。
温峤已经参透了这一点,所以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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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中闲居数日后,覆田劝农使幕府的人踩着过年的节点,返回了洛阳,其中就包括太子和庾亮。
很多人都在议论太子明年还会不会继续度田,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从成果来看,连续两年度田,豫、兖、徐、青、冀五州被翻了个底朝天,司州也有一半进入了清查阶段,诸郡户口大增,大量农田流入普通百姓手中。
世世代代当庄客,很多人到了今年终于有了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家产,家中也少有地出现了余粮,个个喜极而泣,对太子十分感激。
毫无疑问,这是天子让太子去收买民心。不管愿不愿意,他都被迫着走出了这一步。而这一步一旦跨出,可就回不了头了。
士人连泰始年得到的土地都保不住,被迫交出家产,前往南方占田,其中多少怨气乃至怨恨,太子应该非常了解——大叛乱没有,小叛乱可不少,再加上各种伏击、下毒、暗杀等下三滥手段,太子的这两年度田生涯应当十分“精彩”。
温峤远在河陇,甚至听闻太子一度让左卫率垣喜披甲执刃,守御下榻的馆驿、庄园。
当有人鼓动天师道徒作乱的时候,左飞龙卫府兵策马疾驰,平息叛乱,而很多大族却作壁上观。经此数事,温峤很好奇现在太子心中是怎么想的。
他大胆判断,度田还要继续,司州还剩一半,并州、雍州以及扬州、荆州、幽州、秦州的部分郡县甚至尚未开始。
太子停不下来,至少还有一年要忙。
当然,在此过程中,天子兴许还会给他加一些任务,比如让朝廷选送一部分奏疏至馆驿,让太子真正参与朝政治理,而不只是“听政”。
温峤从本心出发,觉得天子可能也有让太子更深刻理解君权与相权的意思。
今上在,君权压过相权,无论是丞相府时代(独相)的王衍还是政事堂时代(群相)的梁芬、王雀儿,都只是天子的应声虫,毫无反抗之力——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天子和宰相们之间的关系十分融洽,正所谓“君臣相得”是也。
今上不在,君权和相权之间的关系就很微妙了。谁占上风不好说,要看时势、风气以及各自的手腕。
当宰相把太子之命顶回去的时候,可别发脾气,这大概是天子想让太子感受的东西。
腊月二十,就在庾亮准备上门叙旧的时候,温峤先一步入宫,觐见天子。
邵勋坐在九龙殿前,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说道:“泰真,比之河陇,此雪如何?”
“陛下,河陇之雪,凛冽如刀,覆野千里。此雪磨臣筋骨,使知民生疾苦。”温峤答道:“而洛阳之雪,则祥瑞轻盈,润物无声。此雪沐臣身心,令悟庙堂清明。”
邵勋看了他一眼,有些无语。
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没有意义的闲话,仿佛在说“今天你吃了吗”这种,结果你给我整出这么多大道理,你阅读理解满分吗?
不过温峤这话暗含深意,直接表明了他的态度。
事已至此,邵勋便不再兜圈子,顺着温峤的话,说道:“昔者河陇雪压弓刀,卿化寒锋为长城。今者紫宸雪落玉阶,朕欲融清泠作甘霖。刚柔皆在卿怀,天下正待此雪。”
温峤听了,心神一阵摇曳,不过很快稳住了,尽量用中正平和的声音回道:“臣愿效此雪,无论边关苦寒,还是洛汴祥瑞,皆随圣意,尽瘁而安。”
邵勋高兴地笑了起来。
谁说士人都是傲骨的,都喜欢装模作样的?温泰真、庾元规就被调教得很好嘛。
他拉着温峤的手,指着廊外的漫天大雪,笑道:“自今日始,政事堂当添一席。卿效边雪之骨以正朝纲,怀京雪之温以抚黎庶。朕与卿共立风雪中,看此雪沃中原!”
“臣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温峤拜道。
邵勋将他拉了起来,责备道:“泰真说得甚话!方今天下太平,正是共享富贵之时,何言死耶?中书令一职,非卿莫属。”
说完,邵勋倒背着手,看着殿前飞雪,道:“朕只愿风雪来得越早越好,下过了,也就没了。但世事岂能件件如愿,卿掌中书之后,首务便是料理交广,此为明岁最重要之事。”
“臣遵命。”温峤应道。
邵勋向前走了两步,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几片飞雪,端详一番后,又道:“大事小事可与太子多多商议。他——也该接触一下这些事情了。”
“是。”温峤低下头,沉声应道。
权力是一步步下放的,太子熬了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直没让天子挑出什么大毛病,终于到了拨云见日的这一天。
这个时候,温峤猛然醒悟,他能入政事堂,或许也和自己相对复杂的背景有相当的关系。
天子需要他这么一个人物来调和各方,共安天下。
第一百零八章 隆化三年
正旦大朝会早就形成规制,什么时辰上朝,在哪里等,谁站哪边,怎么列队入内,众人都演练过很多遍了,可谓驾轻就熟。
分批入内之后,则是冗长的恭贺颂祝,由通事舍人在殿外唱名,高官单独入内,中层数人一起入内,小官及外郡上计吏成批入内。
哦,还不能忘了外藩、属国代表,很少有国王亲自前来,一般由王世子或宰相代劳。
人数是非常多的,过程拉得很长。
年轻时候,邵勋练就了一身很厉害的憋尿本事,现在一上午离席三次,岁月不饶人。
当于阗王世子尉迟敬德献上礼单的时候,邵勋和蔼地关心了几句他的家事。因为他的妻子可能水土不服,在洛阳病逝了,邵勋询问他有没有续娶。
尉迟敬德十分感激,道:“臣前月已娶妻,乃名门闺秀。”
“却不知是哪家的。”邵勋故作不知,问道。
“乃将作少监庾公之女。”尉迟敬德答道。
邵勋点了点头,其实就是庾珉的孙女。
“卿还年轻,若有子嗣,当好生育养,将来亦可承继王位。”他说道。
尉迟敬德听了暗喜,天子说他儿子将来能当于阗王,岂不是在保证他的王位?
在这件事上,他是有那么点焦虑的。
长期在中原当质子,而弟弟们则常伴父亲身侧,情分非同一般,威胁相当之大。
但大梁天子发话了,说保证他的王位,那么这事就定了。即便今上不在了,后继之君只要不傻,都会力推他继承于阗王位,更别说他娶的新妇出身颍川庾氏了。
“卿退下吧。”邵勋笑着点了点头。
这小子立下过功劳,最主要的便是指出了于阗国境内还有哪些可供灌溉的荒地,让朝廷设立于阗镇时不至于无的放矢,更不至于被于阗人欺瞒。
当然,邵勋也很厚道。此事极其机密,仅有政事堂诸位宰相、中书侍郎、黄门侍郎等要害官员知晓,不会向外界透露半分,不至于让尉迟敬德没法做人。
于阗镇首批兵员千人,募集齐备后将发往精绝国故地,展开屯垦。当地有城名“尼壤”,周三四里,基址犹存,正合作为堡戍——此戍为于阗镇下属军戍之一。
关于精绝国,邵勋还询问过尉迟敬德。他们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只说听到一点风声,这个国家在汉末曾向鄯善称臣,几十年前似乎遭到了南边一些部落的突袭,一个人都没逃出去。
鄯善国的说法与此类似。作为宗主国,他们只起到了事后收尸的作用,一个活人都没见到,尸骸倒是见了不少。
仔细检查了一遍后,发现精绝国官衙的文书都没被完全摧毁,散落一地,有些藏于地下的粮仓中依然堆满了粮食……
他们认为应当是南边山里的部落突然偷袭,包围了精绝国,将其屠戮一空,残存下来的人被掳走了。
邵勋相信了他们,因为鄯善和精绝都用佉卢文,他们能阅读那些遗留的官方文书,如果有异常,肯定能判断出来。
而且,当地的环境并没有完全恶化,尼雅河也没有断流,尼壤城周边的沼泽更没有消失——直到唐初,尼壤城遗址依然处于“大泽”之中,唐军在此屯垦,建立了军城。
所以,大梁朝决定以尼壤城为第一个军戍。
第二处军镇将设在建德力河(今策勒河延伸部分,已干涸)尾闾处的绿洲(今丹丹乌里克遗址),驻兵五百人。
这两处位置都比较重要,扼守通路,建立起军戍体系后,能有效维护丝绸之路南道的安全,同时也能方便传递情报、公函。
于阗镇设立的目的就是军事,没别的原因,因此军戍体系多位于交通要道,并非繁华地带,后面还将设立扼守昆仑山脉隘口的军城,皆是此因。
于阗镇设立完毕后,西域都护府会设一员副都护常驻,即都护驻龟兹,统筹全局,副都护驻于阗,专门管理于阗镇。
邵勋预料到了设立于阗镇的艰难,因此会全天下招(忽)募(悠),能逮一个是一个,甚至会发配犯人到彼处,尽快完善整个体系。
尉迟敬德退下后,车师后国国王车洛入内拜见——这是一个倒霉鬼,他本来想让王弟代劳的,但鸿胪寺说什么都不肯,一定要他亲来。
邵勋看到他后也很亲切,笑道:“宅邸收到了吗?”
车洛听完翻译后,心中一突,硬着头皮说道:“收到了。此宅华美之处,王宫远远不及,臣谢陛下隆恩。”
“收到了就多住住,把家人也接来,朕另有赏赐。”邵勋说道。
“是。”车洛苦着脸答道。
其实他早有预料了。
当初车师前国国王不就是如此么?在洛阳住着住着,国家没了,变成了交河县……
车师前部是小国,只有三千人,车师后部地盘、人口是其数倍,听起来不少,但变成一个郡也很简单。
正旦朝会之前,车洛与心腹大臣们商议,众人无计可施。
最后有人提议潜逃回国,不过被否决了,因为有人拿危须国举例子。此国在梁军到来前,仓促备战,将百姓收入城中,结果被一锅端,梁人在城内肆虐了好久才放手,人口损失巨大。
战争结束后,危须王一系的人想归国,结果莫名其妙死了,宗主国焉耆也不敢在这件事上发话。到了去年,梁人一口气发配了三千余人至危须,接手当地田宅,大摇大摆地耕作了起来。
很多人都传言,将来设立焉耆镇后,危须国旧址就是现成的军戍之一,甚至可能是焉耆镇将的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