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85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666
  血淋淋的例子摆在这里,由不得人不多想。
  于是乎,到了今天,车洛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始终下不定决心,然后一步步被动接受所有事情。
  车师后国,大抵要没了,变成传说中的北庭郡。
  车洛退下后,入内的是大金链子、大耳环、纹身社会大哥做派的宁州酋豪,
  治理这么大的国家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什么样的人都有……
  ******
  太极前殿内流程还没走完,东西二堂的偏殿内已经准备上菜了。
  官员们分成各个圈子,窃窃私语。
  社会是现实的,太保氾袆、司徒刘闰中身边已经没几个人了,有也是仪式化的寒暄,现在炙手可热的是温峤和王丰。
  尤其是后者,嘴都快笑歪了,因为他已被正式任命为门下省侍中,力压另一位侍中刘泌,出任平章政事,成为政事堂四位宰相之一。
  他身边围绕着乌桓大姓王、祁、苏、库(原库傉官氏)等族的成员,以及拓跋诸姓、少许漠北高车姓氏如窟贺、斛律以及柔然西逃后投降的契苾等氏族。
  这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从东到西万余里皆有分布,横跨大漠南北。
  无论你再怎么轻视他们,厌恶他们,这些人都是真实存在的,杀之不绝,剿之不尽,一时击败,还会再回来,可谓春风吹又生,千百年来都是如此。
  他们现在还愿意在大梁朝这口锅里一起吃饭,将来可不一定——兴许会有部分人留下来,最终融入中原,但离开的肯定也有。
  与乌桓、拓跋鲜卑相比,宇文鲜卑及慕容鲜卑残部就不怎么乐意靠过去了。
  宇文鲜卑还有一部分贵人走过去礼节性地打下招呼,慕容鲜卑是一个人都没有,泾渭分明。
  王丰不以为意。
  他太清楚自己的斤两了,而且也不觉得这是坏事。
  能笼络拓跋鲜卑故地上的人已经足以让天子给他高官厚禄了,再号召宇文、慕容甚至河南地、西域的零散部落,你想作甚?
  不要想太多,不但费神,还容易招祸。
  而就在将要正式开席的时候,覆田劝农使幕府贼曹参军单迁走了过来,躬身行礼:“王公。”
  王丰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将单迁搀扶而起,笑道:“单参军愈发得太子信重,将来还要靠你多多美言呢。”
  “王公言重了。”单迁笑道:“公是长者,仆过来行礼是应该的。”
  王丰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低声道:“听闻单氏被征调了一百骑兵?”
  “正是。”单迁说道:“五月出发,携马五百匹。”
  “老夫会关注的。”王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单氏是氐人,主要分布在雍州的雕阴以及朔州上、盐川二郡,耕牧并举,曾为刘汉核心部落之一,不过后来因为单皇后及北海王之事,与匈奴五部离心离德,最终在刘汉彻底覆灭之前投向天子。
  今被征发百骑,很显然是要参与今年秋后征讨林邑国的战争了。
  作为平章政事,王丰在这件事上是有发言权的。
  另外,他怀疑单迁过来拜访是太子授意的,不然他不可能如此热情。
  这个时候,王丰也感到了相当的满足——地位提高带来的满足。
  能当大梁朝的平章政事,谁吃饱了撑着去草原上拉队伍啊?想造反的,都是失意者,在现有格局下没分配到好处的失败者。
  天子如此胸襟广阔,前有刘闰中,现有他王丰,分别以羯、乌桓身份入政事堂,大家都看在眼里,今后他要好生琢磨一下,该怎么当好这个平章政事。
  第一百零九章 放心
  正旦朝会之后,便是南郊祭天,此事照例交给太子来做。
  接着便是召诸胡首领问对、安抚,同样一直由太子来做,早就轻车熟路了。
  就这样一直忙到二月上旬,春耕几近结束之时,邵瑾才稍稍得空,能够坐下来喘一口气。
  这个时候,覆田劝农使幕府的人相继来到东宫崇德殿,以相对轻松的茶话会形式,畅谈今年的任务。
  不知不觉间,覆田劝农使幕府的僚佐们地位慢慢增高,大有取代东宫属吏话语权的趋势。
  但在太子面前,众人还是要收敛一些,表现出很融洽的场景。
  不过在太子单独召见谢安入内的时候,这个微妙的局面已然有些维持不住。
  谢安似无所觉,直接来到了书房中,却发现庾亮、宋纤二人亦在,于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暗暗调整状态。
  做官、交际其实是看人下菜碟的,什么样的人适合什么样的交往方式,一定要明确。
  若只有太子和庾亮在,那么说话大可意气飞扬一点,人家不但不会觉得你不稳重,反倒认为这是一种风骨。可太子太师宋纤在的时候,就不能如此行事了,因为宋公最是板正不过。
  “安石且坐。”邵瑾让宫人给他端来酒水、果品,然后叹了口气,道:“旬日以来,四处召见诸部酋豪,烦闷不已。方才听你等在院中谈笑风生,听着甚是有趣,不妨说与孤听听。”
  谢安沉默片刻,道:“臣等论及南征林邑之事。”
  邵瑾点了点头,道:“其实朝中还是有不少人反对南征林邑的,你怎么看?”
  “臣以为当打。”谢安回道。
  “哦?”邵瑾好奇地问道:“日南、林邑交界处,本就归属不明。便是战胜了这一场,林邑能安生几年?”
  “殿下,此事关窍不在值不值得,而在陛下。”谢安答道。
  邵瑾脸色一正,示意他继续。
  谢安心下有些痒,下意识一振衣袖,道:“如果有人能十五岁阵斩敌将,于开阳门前横刀立马。如果有人能亲冒矢石,于万军之中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如果有人运筹帷幄,于野马冈下摧锋破锐。如果有人能千余里疾驰,于高平城下……”
  “这样一个人,勇烈之处,罕有人及。豪迈之状,震慑人心。”
  “他老了,但倔强之心,不减当年。持剑横入军中,万众欢呼,喜极而泣。功勋大将、诸胡酋豪、世家大族,见之无不束手。”
  “这样一个人,殿下觉得该如何对待?”
  “安石,有点放肆了。”庾亮咳嗽了一声,说道。
  宋纤倒是多看了谢安几眼,似在考量。
  邵瑾叹了口气,道:“其实方才宋公也是这般言语,万事只在一个哄字。”
  “殿下明鉴。”谢安拱了拱手,说道。
  “也罢,小阵仗罢了。”邵瑾笑道:“其实孤也是赞同打的。出兵征战,只需动用江南存粮、器械,不扰动北地。若战而胜之,交州税粮、香料、蔗糖、大木乃至南海奇珍,可继续源源不断输送进京。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财计实乃皇朝根本。只是——”
  谢安看了他一眼,问道:“殿下可知何人总督大军?”
  “却不知也。”邵瑾说道:“陛下尚未决定。”
  谢安点了点头,又道:“殿下该争一争招讨使之职。大可坐镇河南,调发兵马。战事结束之后,更可光明正大献上有功将士名录。”
  邵瑾扭头看了下宋纤,宋纤微微颔首。
  见此,邵瑾大悦,又看向谢安,笑道:“有安石在,孤安枕无忧矣。今岁仍要度田,卿可不能偷懒。”
  谢安行了一礼,道:“度田之际,殿下更应奖掖勤于任事之官佐,以为将来计。清出来的田亩,当多多分发于府兵余丁,以收其心。”
  邵瑾闻言缓缓点头。
  关键时刻,到底谁更可靠,根本无需争论。
  众人随后又谈论了下今年度田的细节,及至傍晚才散。
  临行之前,邵瑾起身问了一句:“安石,你觉得陛下是何等样人?”
  “真英雄也。”谢安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邵瑾微微有些怅然,摆了摆手,任其自去。
  第二天,邵瑾又匆匆入宫,向父亲辞行。
  邵勋正在昭阳殿闲坐。
  皇后庾文君在一旁做着女红,时不时看丈夫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做事,直到儿子抵达。
  “梁奴,先坐下。”邵勋摆了摆手,说道。
  “是。”邵瑾向父母二人行了一礼,端正地坐好。
  “一连三年度田,可觉得累?”邵勋问道。
  “此乃国本,并不觉得累。”邵瑾回道:“比起琐事,儿更喜欢做这些庶务。”
  邵勋点了点头,道:“你这个太子当得是很舒服。”
  邵瑾微微低头。
  “又吓唬梁奴。”庾文君白了邵勋一眼,将女红放下。
  邵勋哂笑一声,继续“拷问”儿子:“两年来,可有所悟?”
  “有。”
  “说来听听。”
  “儿至冀州度田,士人求告之声不绝于耳。本以为他们多苦呢,遣人一察访,但见别院深深,修林茂竹,庄园产出多用不掉,便至集市发卖。”邵瑾说道:“而庄客蓬头垢面,生计艰难,甚至连婚嫁都不能自决,儿深感悯伤。”
  庾文君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儿子,仿佛在说庾家的庄客没这么惨啊。
  邵瑾注意到了母亲的表情,心中暗道阿娘就是生来享福的,一辈子什么波折都没有,为父亲宠爱,天底下的女人怕是个顶个都羡慕她。
  有些事,没必要和母亲说了,就让她继续这么幸福下去吧。
  “除此之外呢?”邵勋继续问道。
  “儿在邺城与父老相谈,论及当年旧事。”邵瑾又道:“石勒于常山首创君子营,河北士人多附之。儿听闻之后,思虑良久,暗想有朝一日若再有人打进河北,士人会怎么做?”
  “你觉得呢?”邵勋问道。
  “知家国大义者必然有之,此辈心向朝廷,断然不会从贼。”邵瑾说道:“但作壁上观乃至助纣为虐者亦有之。贼人得其相助,粮草、器械、役徒不缺,可谓如虎添翼,剿之难也。”
  邵勋唔了一声,道:“所以,士人一般是怎么想的?”
  “门户私计。”邵瑾说出这四个字后,头再度微微低下。
  庾文君看向儿子,微微有些惊讶。
  “你今后会怎么做?”邵勋又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