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88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976
“冯将军。”
“傅驸马。”
听到“驸马”二字,浚仪县主簿傅矜脸色有些不自然,喊主簿就行了,驸马这官职没有任何职掌,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傅矜出身北地傅氏,以门荫入仕,尚庐陵公主邵羽(母荆氏),今年二月刚刚成婚。
“冯将军,你们不是带三百人过来么?怎来了六百?”傅矜指着在不远处列队的军士,诧异道:“可有调令?”
冯八尺立刻说道:“放心,府兵无令不得离开军府的命令我还是知道的。此六百人皆有左金吾卫调令,三百人至沙海值戍,三百人乘船南下,前往建邺。”
傅矜一下子就明白了:左金吾卫抽调了三百兵南下,征讨林邑国。
“此去万里,路上花费不小吧?”傅矜说道。
“是不小,但还支撑得住。”冯八尺说道:“前几年征西域也不近,最远的甚至是从荆州出发的左神武卫。其实也没亏,抢的东西太多了,最次的都混了十几贯钱。有人立了功,还从危须国带了一个红发胡女回来,我在洛阳见过。那个稀奇啊!嘿,那厮自己舍不得用,直接在洛阳发卖,竞价者极多,竟卖出了百余贯身价。”
一百多贯买一个女奴?竞价上头了吧?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赚回来,兴许永远赚不回来。
傅矜摇了摇头,同时也有些小羡慕,他这辈子是不可能纳妾了,除非公主同意——其实就算公主同意,可能性也不大,皇帝能同意吗?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很多人都说下一任浚仪令必然是他,县乃至府一级的佐官都没信心和他竞争,这就是现实的好处。
“林邑国怕是抢不到如许多的财物。”傅矜又道。
冯八尺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个驸马除了脸长得俊、身材匀称之外,当真没甚特异之处。
“主簿有所不知。”冯八尺说道:“林邑国珍宝极多。国中有金坑、银坑、铜坑数十,更兼诸国海商皆汇于彼处,累世珍藏不知其数,怕是不比西域诸国差。”
“哦?竟有此事?”傅矜诧异道。
他是关西人,在他印象中,西域胡商是比较富裕的,但南海海商也那么富裕吗?说实话,他这辈子都没看到过一个南海海商,如果冯八尺所言为真,那攻打林邑国确实值得干。
再者,这些年确实有很多交州货物运到北地,其中不少还挺受欢迎,比如风靡一时的蔗糖,至今仍畅销的香料,乃至士人谈论越来越多的紫檀木。
这么一看,林邑国估计真不穷。
当然,冯八尺那厮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这会听到傅矜追问,他迟疑了一下,神色有些赧然,半晌后才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过便是假的又如何?也就我年纪大了,不宜再出征,不然怎么着也得南下广州,为天子拼杀一场,将林邑贼子的头颅砍下来做京观。”
傅矜无语。杀就杀了,喜欢做京观是什么毛病?
“听你这么说,林邑应是比较富庶的。只是那边湿热难耐,入冬后得速战速决。”傅矜到底出身大家,很快就点出了关键:“依我看,打赢后搬空府库,再索取一笔钱粮撤军算了。林邑遭此痛击,数十年内应不敢再犯大梁疆土。”
“何不占了那鸟国?”冯八尺不同意,只听他说道:“无需多,数千人屯于林邑各处足矣。”
傅矜摇了摇头,道:“林邑人只要想反抗,你就必须屯驻大军。而这一屯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冯将军固然身强力壮,可你敢说去了那边不会生病?”
冯八尺不敢保证,但依然摇了摇头,道:“可都打下来了……”
“该放手就放手。几千大军,要不了一年就得躺下一半。若贼人利用通晓地理的优势四处袭扰,不和你正面厮杀,你待如何。”傅矜说道:“这和交州不同。自汉以来,中原正朔已据有交州数百年,郡县豪强、蛮夷洞主们没那么想着要造反,这才能勉强维持。便如马儿,有的已经习惯被人骑,有的是野马,性情暴烈,没那么容易屈服。”
冯八尺正待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
二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军校高举右手,三百人齐声大呼,兴高采烈。
仔细听了一下,隐隐传来“珍珠”、“香料”、“珊瑚”、“紫檀”等词。
冯、傅二人对视一眼,尽皆大笑。
冯八尺笑得尤为开心,末了还笑骂两句:“兔崽子们就想着财货,跟我当年一样。”
傅矜则叹道:“哪还有点王师风范。”
冯八尺不想理他了,转身去了他处。
王师风范?你要不要听听说的什么话?万里迢迢冲过去,顶着瘴疠、蛇虫,奋勇厮杀,还没一文钱军饷,你到底在想什么?
冯八尺敢断定,若林邑王不跑的话,他的下场不会比当年的刘禅好多少。
迂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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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就在梁宫诸殿清扫得差不多了之时,先头部队自洛阳开至。
曾经冷冷清清的汴梁里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到处充满了生气。
是的,实行里坊制的汴梁城就是如此。比如宫城南边正中的尚善坊,就全是达官贵人。
故少府少监曹嶷、光禄卿王玄、故护夷长史苏恕延、覆田劝农长史庾亮、故梁国少府监庾敳、故太保潘滔等人都在此安家,即便很多人已经故去,但家宅仍由其家人住着。
当天子在洛阳时,这些高门大宅往往正门紧闭,只有少许子侄带着僮仆在此住着,有事外出往往也不走正门,交际更是几乎没有,总之突出冷清二字。
现在不一样了。
天子即将再度抵达汴梁,这些高门大户很快就会住满了人,是人就有吃穿用度,汴梁城的繁荣局面将更上一层楼。
冯八尺在此帮忙到了六月初一,又遇到了左羽林卫昨亭龙骧府南下的三百兵。
攀谈一番后得知,原来是太子下达的命令。他挑哪一部卫士南下,京城的诸卫官衙就派人过来传令,并下发调兵虎符。
冯八尺若有所思,连府兵的调动也经由太子之手了,难道陛下已经老病卧床不起?
脑补甚多的他有些唏嘘。
想当年汲郡城下,天子坐于高处,指挥若定,众将士奋勇拼杀,数度冲上城头,将贼人杀了个七零八落。战后当场兑现赏赐,他得了妻子韩氏,立升别部司马,家族从此崛起。
这件事,冯八尺一辈子记在心里,并时常和子孙们谈起,让他们知恩图报。
如果能有机会见到陛下,即便自己也已经头发花白,无法长久厮杀了,但他仍然愿意为陛下守夜,谨防贼人加害。
那叫什么来着?对,隔绝中外。谁敢隔绝中外,加害陛下,老冯就杀他全家。
脑补到最后,冯八尺又叹了口气,竟然还有些惆怅。
回家的路上,百余上党骑兵呼啸而行,意气风发的模样与先一步南下的左金吾卫府兵一模一样,眼里都是对战功的渴望,对财货的贪婪。
冯八尺回望了下只剩一点轮廓的汴梁城,暗道家里那几个年岁还小的孩子干脆一并送出去出任府兵,既可开枝散叶,又能有立功之机。
六月初六,汴梁西边的八角龙骧府外停满了大车小车,过路的兵马一眼望不到头。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驾临东都,并且将在这待上几年,却不知隆化这个年号能用到什么时候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躺平的生活(上)
观风殿、丽春台、龙鳞殿、露华亭……
一样样建筑,都是在位期间慢慢攒起来的。邵勋看得津津有味,时常驻足欣赏,仿佛在欣赏他的丰功伟绩一般。
羊献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百无聊赖地看着,仿佛在宫里住了大半辈子,早就看腻了这些似的。
“宜男呢?”邵勋停下脚步,问道。
羊献容眼一瞪,胸膛起伏两下,最终也没说话。
邵勋轻笑一声,拉起羊献容的手,行走在林间小路之上。
“一定是我最危难的时候你出现得太频繁了,让我如此忍让。”羊献容挣了一下没挣开后,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口中犹自嘟囔着。
邵勋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走着。
羊献容慢慢安静了下来,渐渐把手挽住邵勋的臂膀,也不说话,就这么走着。
“你身体倒是好。”邵勋又毫无顾忌地说了句作死的话。
羊献容居然没有生气,而是瞟了他一眼,冷笑两下,却依然挽着邵勋的手臂,只道:“气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前边出现一个凉亭,邵勋拉着羊献容坐了进去,感受着山风,听着蝉鸣,倒也惬意。
“当年旱灾过后,我让人在广成泽筑了好几座凉亭,离田庄很近,便想着有朝一日能坐在这里,欣赏田园风光。”邵勋说道:“那时候我也没把握一定能打赢所有人,故总想着一旦战事不利,便退守襄城、广成泽,以待天时。”
“广成宫怎么办?”羊献容突然问道。
嗯?邵勋先是有些不解,继而反应了过来,笑道:“你都不问绿柳园?”
羊献容终于不再紧绷着脸了,道:“绿柳园也不能被毁掉。”
邵勋笑得更厉害了。
“你是不是很得意,邵全忠?”羊献容气道。
邵勋讶然,很久没人喊他这个字号了,更别说出自女人之口了。
“早知道当初在太极殿时,我就不帮你说话了。”羊献容说道:“就让你跪在我面前,跪到死。”
“反正跪了很多回了。”邵勋无所谓道。
羊献容有些遭不住,却还在用眼角余光观察邵勋。
邵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道:“谢了。”
羊献容也不问为什么谢她,只是嘴角微微带笑,情绪似乎上来了许多。
“你近来信佛了?”沉默片刻后,邵勋问道。
“嗯。和宫中新来的白氏接触了下,发觉或许有用。”羊献容说道。
“有什么用?”邵勋无奈道:“你家不是信天师道的么?”
羊献容不答,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邵勋拍了拍羊献容的手,道:“兴许我只是遨游世间,为昊天上帝所召,做一些事情罢了。你别忘记我是太白星精下凡。”
“我知道你是。”羊献容轻声说道。
邵勋一愣,这是闹哪出?
“你知道什么?”邵勋看了她一眼,问道。
“你曾经写了很多诗,后来都团成一团扔掉了。”羊献容说道:“我再去找,发现你已经烧掉了。”
“哪一次?”邵勋惊道。
羊献容答非所问:“那些诗用韵有些奇怪。”
邵勋无言以对。
羊献容逼视了他一会,见邵勋没什么话说,便垂下了头,道:“其实佛法我也没甚兴趣,或许修得不好才更妙。修得好了,就摆脱轮回了。”
邵勋沉默得仿佛一尊雕塑。平平淡淡的话语,最是让人惆怅。
“来汴梁后,秋天还练兵么?”羊献容抬起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