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90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0 字数:3867
是啊,他做多做少其实别人真的不怎么在乎,他们只在乎他活着。
只要活着,哪怕是个泥胎木偶,都会给这个刚刚结束乱世没多少年的天下持续带来福祉。
看来自己最好进入低功耗待机模式,争取撑得久一些。
不过仔细想想今年确实也没多少事了,就只等一个征讨林邑的结果。
不,或许辽东那边也要等结果。
慕容仁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遣使入京谢罪,梁老登好不容易给他争取了一次机会,看样子他要放弃了。
邵勋其实真不想在辽东动手,因为这很可能影响到金刀的就藩。但有些账不是这么算的,慕容仁不处理,那么其他人会怎么看?搞不好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慕容仁。
所以他决定等到九月。如果还没动静的话,就批准李重的作战计划,调动平、幽、冀三州的资粮、器械,再调发一部分府兵,在玄菟郡动手。
在这件事上,他不会容忍别人挑衅他的威严。
天渐渐黑了,外间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一番交涉之后,太官署的人入内,将晚膳送了过来。
三人就坐在院中,就着满院的星光,一起用完了晚餐。
收拾完毕之后,乐岚姬自回屋休息,裴灵雁则陪着邵勋在院外散步。
“你饭量都比以前少了。”裴灵雁说道。
邵勋愣了一下,再仔细一回想,确实。随即自嘲道:“怪不得拉不动硬弓了,原来如此。”
说完,看了眼裴灵雁,道:“真好,到现在还有你陪着我。”
裴灵雁并没有说话,只静静跟在邵勋身侧。
月光自乌云后透出,将皎洁的月华洒向大地。
二人的剪影时而并排,时而融合在一起。
这样的场景,似乎很久以前就有了,数十年之后,他们依然在这么走着。
******
八月底的时候,邵勋在丽春台上快速批阅完了几份奏疏。
这个时候,雍州及秦州、梁州部分郡县的田籍、户口被送了过来,太子也正式离开关西,取道洛阳南下荆州。
一方面是为了在荆州北部诸郡开展度田,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即将展开的战争做准备。
而在太子离开关西的那一天,覆田劝农使幕府从事中郎、左长直卫将军桓温依旧留在那边,清理因为度田而导致的叛乱余波。
尤其是一些氐羌、匈奴、休屠胡部落酋豪,心中极为不满,四处串联,鼓噪作乱。
新任雍州刺史、都督雍、朔二州诸军事张硕率长安世兵二万人,与左右长直卫万余人汇合,大肆镇压,战果斐然。
桓温的表现还是比较出彩的。
他率六千人昼伏夜出,进至横山深处,猝然发难,杀得酋豪数人,另俘斩氐羌之众三千余,一举解决了横山诸部之中最桀骜不驯的那一批——从安定到上郡,茫茫横山之中藏着不下十万氐羌,向以种植粟米、青稞为主。
这是出乎邵勋预料的。桓大司马没那么喜欢出奇制胜吧?这都从哪里学的。
另外,左长直卫的战斗力确实不错,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不过在看到桓温请求将得来的横山田地分给左长直卫府兵余丁之后,大致明白了。
诚然,横山确实不如关中平原,但其间也不是没有好地,有些水草丰美之处,非常适合拿来种粮食——后世宋夏连年战争,转折点便是横山诸部的归属,西夏人经常利用横山为前出基地补给粮草,悍然出击劫掠关中。
分地这招一出,左长直卫的将士们知道为何而战,那就不是氐羌蛮子能抵挡得住的了,更何况是趁夜偷袭。
邵勋没有为难桓温,很爽快地同意了这项请求。
他也是老武夫了,很清楚桓温完全可以借此举在左长直卫站稳脚跟。从今往后,会有许多人敬重他、感激他、爱戴他,好好经营个几年,这一卫府兵就是桓温在军界的根基。
他以后若出镇边塞,都会忍不住从左长直卫调人,一个军功小集团就是这么慢慢形成的。
待到在外镇积累了足够的功劳,便可以考虑入朝为相了——当然,竞争注定是激烈的,毕竟不止你一个边帅。
将桓温留给太子,大概算是邵勋暮年做出的最重要决定之一了。
他或许不是最顶级的人才,但对进入守成时代的大梁朝来说,完全够用了,至少虐菜不是问题。
至于担心反叛?可能杞人忧天了。
其实若非意外,制度发展到唐代那一刻,其实已经很难有人篡位了。及至两宋,几乎不可能,更别说明清了。
如今的大梁朝,就在朝着唐代的制度一点点转变,除非突然四分五裂,不然怕是已经没有桓温们滋长野心的土壤了。
放心大胆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南事(上)
新粮刚刚入仓,村头的大槐树下,一片欢声笑语。
一河之隔的对岸,草市已经开张了,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一队披发骑士牵着马路过,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葱、韭、葵、豆,草鞋、蓑衣、篮子、簸箕等,各色商品都有,实在太丰富了。
要知道,这可是乡间草市啊,连地名都没几个人知晓,就有这么多待售货物,和南安郡县里的集市也差不多了。
带队的姚苌也很吃惊。
一路行来,还是第一个碰到的乡间草市呢,货品如此之多,让人不得不遐想建邺的坊市有多么富庶。
就在此时,前方行来一支车队,草市上的小商贩和农人们立刻抱怨不休。
“这些伧子,就知道抢我们的生计,实在过分。”有商贩说道,声音还不小,很快引起了共鸣。
“江南就没人吃盐酪。怕是放到化成灰,都没人买吧。”另一个商贩说道。
“这两年来了很多北人。”一个中年男子叹了口气,说道。
他脚下躺着几只鸡,脚缠在一起,扑腾个不停,一时间羽毛飞舞,鸡屎遍地。
“确实来了很多北人。”不知道谁附和了一句,顿时大伙都不做声了,继而眉头也皱了起来。
说痛恨吧,谈不上。不过那些人的嘴脸是挺难看的。小门小户还好,世家大族可就飞扬跋扈了,争水、争地毫不手软,你就是打官司都打不过他们,无他,上头有人。
之前那个唐剑无条件偏袒北人,张硕也不是什么好货,借着整顿军务的由头,不知道办了多少扬州土豪,更兼在淮南大开杀戒,远近震怖。
但说到底,倒霉的不是他们平头百姓,只是看在同为吴人的份上,有些兔死狐悲之感罢了。
说不痛恨吧,看看他们做的这些事,以及至今还在一批批南渡的伧子,子孙的生计怕是会艰难许多,少不得要开荒了。
总之他们的到来不是好事,很让人反感。
但他们死又死不掉,就连集结起来南征的大军也多为荆州人,你说说看,这都什么事?
“去岁陈麦,价钱好说……”商贩们正哀叹间,新来的车队已经摆开了场子,开始叫卖了。
“新制盐酪,府中用不完,便拿来发卖。双钱易一块,廉甚……”
“修剪出来的枯柴,都来看看……”
前面一个人说完,后面一人又喊道:“若有人想佣作的,速来,以五十人为限。”
“佣力自给,天经地义。开挖沟渠,人来即可。”
“可有会木工的……”
车队众人嗓门大,虽然口音怪异,但不至于听不懂,一时间吸引了很多人过去问询。
姚苌牵马从旁边路过,暗道这定是某个庄园把用不掉的东西拿到市面上售卖了。
这种事情很常见,无论南北方都有。因为急着处理,价钱很不错,往往能吸引众人购买,但对于拿着自家鸡鸭果蔬出来售卖的本地农人来说,可就不一定是好事了。
若想把手头的粮食、家禽、果蔬之类的物品卖出去,不降价是不可能的,这就不就亏了么?
农人攒点东西出来卖都是有原因的,一般是想贴补家用,比如换购农具铁器等。可被这么一搅和,唉,啥也别提了!
马儿打了个响鼻。姚苌收回目光,又扫了下队伍。
百余名南安羌人骑兵披头散发,定定地看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十分出神。
姚苌皱了皱眉,唤来几名亲随,让其下去约束部伍,别弄出什么劫掠之事出来。
他今年才十五岁,在家中本来就不是特别受重视,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历练之机,可别搞砸了!机会就这么一次,过了就没有了。
亲随们的约束还是有效果的,骑士们纷纷收回目光,继续赶路。
就这样一直走到入夜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石头城,稍事休整几天后,便将跟随第三批南下的队伍前往广州。
姚苌听到时有些惊讶,道:“竟已走了两批人?”
“那还有假?”新任扬州都督靳准幕府的漕运令史斜睨了他一眼,说道:“都已经渡过去万余人了。”
“渡至广州?”姚苌暗恼这小官也敢给自己脸色,不过还是和颜悦色地发问。
“不是广州是哪?”小官不满道:“你们的马怎么回事?没装粪兜?”
说完,他指着地上的一滩马粪,怒道:“自己收拾干净了,若让参军看到,你们完了。”
姚苌怒气在蓄积中,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料小官十分强硬,见状冷笑道:“怎么?要发作?想想招讨使是谁。”
姚苌神色一凛,冷静了下来。
招讨使自然是正在南阳、襄阳一带度田的太子了。他若在此闹事,一定会传到太子耳朵里,那样就麻烦了。别说功劳,能不被追究责任就已经万幸。
于是他换了一副笑脸,道:“官人且放心,我这便让人清理。”
呃,也别怪小官如此,关键在于姚苌根本不是官,也未穿官服。他和他手下这百余人,理论上来说就是“乡勇”,虽然他们打仗的经验很丰富。
小官见他服软了,点了点头,道:“广州世兵说不定都已在开往交趾了,你们若拖拖拉拉,南下得太晚,到时候吃亏的可是你们自己。”
说完,一振衣袖,走了。
姚苌暗骂一声,芝麻大的官也这般趾高气昂,你可知我是何人?
这个时候,他暗暗着恼,征南结束后一定要弄个官当当,不然真是走到哪里都被人轻视。
林邑啊林邑,希望你们坚持得久一点,别让人一下子就打趴下了。
清理完马粪后,姚苌又让人去领取米面,埋锅造饭。
夜晚的石头城静谧无比,江面上渔船星星点点,漂移不定。偶尔有一两艘船只靠岸,上来的也是风尘仆仆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