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97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1 字数:3882
“放过怎样,不放过又能怎样。”邵勋摇了摇头,道:“吐谷浑至今连羌人诸部都不能一统,朝旨册封之下,数十年内怕是都难以一统。对付他们的机会多不胜数,你不要着急。听闻你下面还有人鼓动征讨百济?”
王雀儿心下一凛,道:“百济王虽向大梁称臣,实则如高句丽一般,狼子野心。国主又野心渐炽,不可不防。”
“打完这个,又打那个,何时是个头?”邵勋笑道:“八月间柔然又东窥,遣附庸部落试探,吾儿念柳巡视山后,遣将薛涛、慕容恪将其击退。你说说,朕是不是还要再追杀柔然?”
王雀儿无言以对。
“你是平章政事。”邵勋语重心长地说道:“若连底下那些好战之人都压不住,可就不像话了。打谁?怎么打?何时打?朕做决定,可懂?”
王雀儿如坐针毡,当场回道:“臣知罪。”
“多大点事!”邵勋温和地笑了笑,道:“玉盘、银器都收到了?”
“收到了。”王雀儿答道。
攻灭林邑之后,作为平章政事,有统筹全局之功,王雀儿分到了数十件玉器、银器作为赏赐,价值不菲,故邵勋有此问。
“吐谷浑不是林邑,穷得很。”邵勋说道:“回去后好好分说一下。好打且有财货的基本都打了,有本事就去林邑镇守,一定有钱财。昨日孙和来报,有广州世兵在林邑盗掘王公贵族之墓,这帮杀才,真是什么事都敢干。”
“是。”王雀儿又应了一声。
邵勋遂不再多话。
武人这股势力真的一点点成气候了,现在居然主动撺掇着打这打那的。邵勋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要稍稍压制一下武人渴望战功的迫切心情,他也体会到了唐初为何攻灭那么多国家,实在是立功心切啊。
王雀儿退下之后,接着便是桓温了。
桓元子刚从汉中回来,协助当地官员清理田籍、户口,小打了几个土豪及部落——都是当年投降过来的李成余孽。
看着风尘仆仆的女婿,邵勋没有多话,直接让他回去休息了。
或许因为庾亮的关系,太子邵瑾对桓温观感不错,比较信任,当然,桓温驸马都尉的身份也是一重因素。
桓温之后则是鸿胪卿庾蔑,谈起了已经抵达汴梁的蕃邦使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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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虎被杀得悄无声息,仿如路边一条野狗,无人祭奠,无人记得。
邵勋在和刘野那一起吃饭的时候提及了此事,后者只说石虎从小就野心勃勃,且凶残狠辣,若非石勒族人较少,根本不会用他。
邵勋闻言赞同。
一个人便是再有本事,也要有时势,时势不对,再折腾也是无用。
擒杀石虎之后,举目四顾,茫然无比。
并州的羯人势力算是解决得差不多了,二十年下来,拉出去打仗的打仗,迁徙的迁徙,编户的编户,这个在晋末被刘渊、石勒随意招兵买马的地方已然被朝廷深入控制,更兼有府兵弹压,稳如泰山。
刘闰中的一大把儿子分散到了诸郡,以荆州、扬州为多,慢慢都融入了各地的生活。
上党的部落首领们以麻秋为首,更是在各地当官为将,落籍他乡,被淹没在了中原的茫茫人海之中。
邵勋在脑海中最后过了一遍今年的大事,自觉还是比较充实的。
在三个鸡蛋上跳舞,不断平衡各方势力,注意此消彼长,整体做得还比较成功。
攻灭了林邑国这个在历史上给南朝宋一下子提供了几年财政收入的血包——公允地说,什么黄金“数十万斤”大概率是吹牛——后面大概率很难有这种又富又菜的冤大头了。
乐浪那边的运输在稳步推行,不但有资粮,还有数千百姓、数千家军士。虽说海上风波险恶,总有船只出事,但几率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线上。直接原因大概是测定了很多地方的水文状况,记录了很多气象数据,规范了操作流程,让航海真正变成了一门科学,而不是口口相传的经验。
没有需求就不会有这些事物的大发展。后世的航空条例是靠摔飞机摔出来的,航海亦然,因为有些问题你坐在家里真的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牂柯郡的改造同样在深入进行,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这就是他的帝国啊。
一场大雪之后,隆化五年(346)的脚步声如期到来。
正旦朝会之后,邵勋只微微湿了湿嘴唇,因为他发现自己真的不胜酒力了。
他把场合更多地移交给了太子,让他接受众人的顶礼膜拜。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月初七人日这一天的夜里,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少年时的事情,一时间怔忡良久。
往日的壮怀激烈、豪情满腹,不知已离他远去多少年,他忽然想要去看看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三月仲春
隆化五年(346),仲春时节。
洛水潺潺流淌着,滋润着两岸的农田、果园、草地。
邵勋坐在金门坞前的晒场上,一点没有帝王的架子,语气温和地与所有人说着话。
“陛下,他说见过你哩。”乡人们推出了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说道。
农人低着头,看着有五六十了,但真实年龄兴许还没满五十,他嗫嚅了两句,说道:“昔年在爷娘怀中,远远见过陛下,还吃过陛下给的肉脯。”
邵勋高兴地说道:“宜阳三坞迁过两次住户,你家都没走吗?”
“没走。”农人说道:“堡下就有田,在家里能看到,安心,便不走了。”
“也好,时日久了,总有感情。”邵勋笑道。
农人嗯了一声,又低下头不说话了,眼珠子微微转了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邵勋哂然一笑,让邵贞取来两匹白麻布,递给农人,道:“拿去吧,回家扯两身衣服。”
农人欣喜地接过,千恩万谢离开。
走出去十几步后,他忍不住停了下来,扭头回望。
天子又坐回了胡床上,眼睛似乎闭上了,右手有节奏地轻拍着一旁的案几,好像在品味着什么。
农人有些疑惑。
在金门坞住了几十年了,这里最多的便是嘈杂声、土腥气,以及烧炭、制墨产生的烟火气。如果时候不对,当乡人们搅拌堆放了许久的粪堆时,还有浓烈的臭味。
难道比洛阳、汴梁的皇宫还好?
眼见着亲兵们都向他这边看了过来,农人赶紧加快脚步,捧着麻布走了。
其余坞堡民们渐渐散了,场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朕所以成事,皆赖宜阳三坞。”邵勋闭着眼睛,轻声说道。
邵贞侍立于侧,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邵勋不以为意。
他想起了当年一手一脚搭建坞堡的历程,想起了在这收拢流民、平整田地的艰辛——而今名满天下的张硕小时候就在这住了很长时间。
五户坞堡民养一位银枪军士卒,几乎挤出了所有资源,最终有了崛起之机。
一切脉络可寻,一切皆有缘由。
仲春的阳光和煦无比,春风拂在脸上,轻柔无比。
耳边传来了绵羊咩咩乱叫的声响,难道坞堡旁边的那条水沟还没有被填平?以往一到冬天,就见到脏兮兮的羊在水沟积雪下翻找草根。
金门坞多了两台羊毛纺机,那些毛应该能利用上了吧……
远处隐有“嘭嘭”伐树声。
一棵棵松木被砍倒,制成优质的墨水,这是雕版印刷的必备之物。往常是金门坞的专利,现在已扩散到宜阳三坞乃至更多的地方。
闻着顺风飘来的烟味,邵勋竟然异样地安心,盖因这意味着金门坞又多了一些收入,百姓们的日子能过得更好。
洛水河面上似乎响起了船夫嘹亮的号子声。
曾几何时,这条大河曾经断流,河谷赤地千里,百姓嗷嗷待哺。到了隆化五年的今天,春水大涨之下,木排、小船往来如织,给两岸数百里的百姓生活带来了巨大的便利——通过这条河,他们直接沟通上了洛阳。
商业的繁荣,是乡村经济提升的标志,原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了啊。
更远处似乎还有琅琅书声。
作为邵勋起家的地方,每一座坞堡都有官员管理——比如管理金门坞的就是云中尉,相当于县尉——梁县武学定期派学生过来教授孩童读书识字,算是一项福利。
坞堡民们一开始有些不情愿。
哪怕只是一个小孩,也能放羊、割草、捡树枝、浇菜园、采桑叶等等,可以帮家里不少忙,做很多琐事,一旦去读书,家里活就没人干了。
不过坞堡到底是军事化的管理体制,强制执行之后,人们倒也慢慢习惯了。
在第一个人进武学并当上官之后,最后的阻碍也消失了。
就这样,邵勋感受着市井百态的声音,心情反而愈发平静,困意渐渐上涌。
曾经有那么些年,他就想着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一个人静静躺在田边、林下,感受着一切与他记忆关联的熟悉事物,优哉游哉一天就过去了。
他曾经以为这样很简单,很容易,毕竟他已是皇帝,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看似简单的心愿却充满着各种现实阻碍,直到今天才达成。
够了,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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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耳畔传来了几声轻呼。
邵勋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着盖在身上的毛毯。
“陛下,太阳要落山了。”邵贞提醒道。
邵勋听完,笑了笑,道:“竟然睡了一个半时辰,唉,从未有过之事。”
“陛下累了。”邵贞说道。
“哦?”邵勋看向他,说道:“我一不上阵厮杀,二不躬耕垄亩,何言累也?”
“陛下心中装着事。”邵贞正色道:“虽无筋骨之劳,然心神耗费极多。”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邵勋轻笑一声,站起了身,看着渐渐为暮色笼罩的山林,道:“还有何事?方才半梦半醒间,听到马蹄阵阵,隐有呼喝交谈之声。”
邵贞让人取来一份奏疏,禀道:“韩王自河北回来了,漳水、白沟河尽数疏浚完毕。”
“春郎啊,他确实辛苦了,这些年领了一个又一个使职,不是查这个就是督办那个。”邵勋朝金门坞堡墙内行去,说道:“我待会写封信,你遣人发走。春郎也该好好休息下了。”
“是。”邵贞应道。
邵勋遂不再多话。
老五是个要强的性子,这些年经过自己开解,他已慢慢放平了心态,减少内耗,与自己和解,不再像以前那么拼了——大夏天的,直接挂个蚊帐睡在武库门口,简直不是一个皇子能做出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