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598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1      字数:3612
  现在的他已经三十一岁了,做出了不少成绩,再也没人在暗地里嘲笑、讥讽。甚至于,畏惧他的人非常多,因为老五出了名地不好说话,不讲情面,让人咬牙切齿的同时,又下意识不想招惹他。
  他算是为自己闯出了一片天,三弟邵璠很喜欢他,说将来可让春郎接任黄沙御史一职,继续为邵梁王朝谋福祉。
  收回思绪后,邵勋来到了熟悉的那个小院,进了房间,推开最后面的窗户。
  可惜,因为担心乐岚姬舟车劳顿,没带她来这边。
  晚风吹进了房间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邵勋竟然感受到了些许琴声。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满天星河与四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洛水也安静了下来,静谧之中带着点潮声。
  邵勋轻拍着坚实的窗台,无声地笑了。
  他在这里完成了人生中重要的历程,仔细回想起来,余味悠长。
  有些记忆,平日里隐藏在深处,你本以为已经忘了,可一旦想起,却出乎意料地清晰。
  邵勋离开窗台,又看了看屋内。
  昏黄的灯光中,墙上的弓梢、刀鞘异常显眼。靠墙的书柜中,依然摆放着当年留下来的一些档籍。
  邵勋随手翻阅了下,这是《农事辑要》的早期版本,汇集了从各个世家大族手里漏出来的农业技术,汇总成册。
  当然,他自己的功劳也有,比如用河底淤泥搅拌粪便堆肥。
  这项技术不起眼,或许前人早已做过,但正经强制推广却是由他邵某人完成的。
  到了现在,不光这种了,就是羊圈、牛棚、猪窝之中,都会经常铺上一层细土,时时清扫。
  充满肥力的泥土一层层撒在农田里,为北方两年三熟制农业生产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原来,自己早年也做过这么多事情啊。
  邵勋暗暗感慨着,将档籍放回原处。
  金门坞的农田养护非常出色,一直是标杆之一,原因或许便在此间——风调雨顺的情况下,每亩地每季可收六斛左右的小麦,大部分都被养护成了上田。
  很多百姓不愿离开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
  邵勋的思绪继续发散。
  他想到了正在江南如火如荼推广的稻麦轮作制度。速度或许算不上快,但不可抑制,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好处。
  只要你提前育秧,打一个时间差,麦收后就能种上水稻,一年收两茬主粮,两年便是四茬,而北方大部分地区只有两茬半。
  这是他给江南百姓的礼物,只要持之以恒下去,不断寻找养护农田的办法,就能以更少的田地养活更多的人——如果肥力实在跟不上,那就休耕一年或轮作其他作物。
  农为国家之本。
  他建立的大梁朝,农业生产力应该是远远高于历史同期的,长期积累之下,带来了显著的变化——金门坞那成群结队、满地乱跑的孩子就是明证。
  人口的增加是幸福的烦恼,全看你如何处置了。
  太子邵瑾已然认识到了户口滋长所带来的利弊。
  他最初是通过左龙虎卫府兵家庭的状况了解到这一点的,经历了三年度田生涯后,他看到了部分人多地少区域的状况——颍川某些乡里,一户百姓耕作的田地已不足二十亩。
  他将这些地方称为“狭乡”,建议迁徙百姓至“宽乡”。
  虽然迁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贸然提出这个稍稍有些值得商榷,但他确实认识到了问题的本质,这就足够了。
  三月十九,邵勋离开了金门坞,直接翻越南侧的山道,前往襄城、广成泽。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没有故人了
  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邵贞脸色涨红着,将其移到临时搭起的灶台上。
  这玩意是真的重,用饭甑不好么,非得用大铁锅。
  忙活间,他偷偷瞄了眼不远处,天子正站在流华院前走来走去,和一群耆老谈论着什么。
  没过多久,他们走得近了,邵贞隐约听到了一点声音。
  “哦?当年你跟庾元规一起过来的?”邵勋惊讶道。
  “正是。”一老者禀道:“仆乃庾氏家兵,从鄢陵迁来此地,看守屯丁,后来便落籍此地了。”
  “可有子孙?”
  “有,一大家子呢。”
  “过得如何?”邵勋追问道。
  “广成泽现在都是好地了,亩收多着呢。”老者回道:“广成苑培育出的新东西,总能给我们先用。”
  “哪些东西?”邵勋颇感兴趣地问道。
  “出了好多种菘菜,拿回家种,再卖到驿站,能赚不少钱。”
  “菘菜好啊,就是种类太多了,我们自己都分不清。”旁边又有姓乐的老者附和道:“往来驿站的官人最喜欢的便是春笋、春韭和菘菜了。”
  “菘菜炖肉,有的是官人愿意掏钱。”又一姓郝的老者说道。
  此人是郝昌的族侄,同样落籍于此。真算起来,这几家都是早年广成泽的监工群体,彼时屯丁多为战俘,需要他们带着家兵帮忙看守,节省邵勋的精力和兵力。而今屯丁早已转为民籍,成家立业——不出意外的话,是第二次成家立业——这几家在当地的威望还是比较高的。
  邵勋听到他们提菘菜,大笑着走向邵贞这边。
  这边其实有两个铁锅,其中一个炖着春笋、菘菜。邵贞提醒春笋老了,不适合炖菘菜,但邵勋就是想吃。
  另一口铁锅直接就是菘菜炖牛肉,香气扑鼻,离着七八步都能闻到。
  邵勋招呼众人坐了下来,等着上菜,随口问道:“除菘菜外,还有何物?”
  “陛下,广成稻便不错。”庾氏老者说道:“以前种得可多哩,不光广成苑种,民户也种。洛阳贵人年前发下的稻谷,七成是广成泽的。”
  “近些年水少了,民户种稻的也少,很多人又种回了粟麦。”乐氏老者说道:“或者改种广成豆。”
  “广成豆如何?”邵勋问道。
  “少府说可以拿来榨油。我等种了几年,发现确实比寻常豆子多出油,然多得有限。”
  邵勋点了点头,道:“不要急。出油多的豆子并非一朝一夕可得,有时候需要点运道。”
  众人连连称是。
  “陛下,少府所育之犍牛亦不错,而今两户共用一头,耕起田来十分爽利。”郝老头插言道:“贞明末更有新乳牛,产乳多出四五分,养了的都说好。”
  邵勋听了很感兴趣,道:“广成泽百姓亦喜食乳?”
  “这边有大片山林可供放牧,养的牲畜多了,自然食乳。仆晨起必以新米、野菜、牛乳煮成乳粥,吃上两大碗,一天都有劲。”
  邵勋听了大笑,道:“看到广成苑能造福你等,欢喜尤甚。”
  说完,他让邵贞给众人上菜,又道:“看到百姓餐桌上多了几道菜,朕总是很满足。不能打打杀杀几十年,最终穷困无比,家徒四壁,面有饥色吧?”
  “耕牛、乳牛、健马、稻谷、豆子、菜蔬等,有此种种留给世人,朕便放心了。”
  “只要广成苑仍在,少府仍在,这些都会一代代进益,造福更多的人。”
  “罢了,菜来了,就说到此间。来,用饭。”
  邵勋招呼着几人一起与他用饭,众人齐声应是,面带笑容,与有荣焉——你别说,菘菜炖肉就是香。
  ******
  踩断枯枝的声音响起,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堤岸上的杨柳。
  湖水清澈无比,一下下荡漾着。
  长堤延伸向远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错落有致的房屋遍布远近,有一些上面还挂着出售的悬券。
  天下大乱时,洛阳的达官贵人一窝蜂跑来此地置宅,以求苟安。
  天下大治时,他们又嫌这里偏远,或主动或被迫地走了。
  细细思来,让人感慨万千。
  不过这样也不错了,自己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收拾旧山河,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在树下站立许久之后,邵勋继续在长堤上走着。
  他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女儿王蕙晚坐在车上,正哄着五岁的儿子入睡——她与徐铉共育有二子一女,最大的长女已经十四岁了。
  曾经有那么些年,卢熏就喜欢抱着獾郎在长堤上漫步徜徉,那时候作陪的往往就是襄城公主司马脩袆。
  对王蕙晚而言,这条长堤对她也有意义,因此她时常来到这边的襄城公主府旧宅住上一阵子,似乎能让她心灵平静。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王蕙晚从车上下来,走到邵勋身边,默默陪着。
  “蕙晚,阿爷诸女中,最亏欠的就是你。”邵勋忽然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想要什么?”
  王蕙晚心下一颤,无来由地有些恐慌。
  “我什么都不缺。”王蕙晚摇了摇头,轻声问道:“阿爷为何这么问?”
  邵勋转过身来,看向女儿,笑了笑,道:“以前非得我催你,你才喊我阿爷。”
  王蕙晚没有像往常那样害羞地低下头,而是继续看着父亲。
  “孩儿们还好吗?”邵勋问道。
  “都好。”王蕙晚说道:“俭娘十四岁了,近日已有人上门说亲。”
  “太早了。”邵勋摇头道:“再等四五年吧。”
  说完,有些感慨道:“没想到当年窝在你怀里的小人儿也长大了。在阿爷心中,你还是个孩子呢。初见到你那会,小小的身板穿着繁复的裙装,跟在你娘身后,一丝不苟地像是宫中教习。”
  王蕙晚亦陷入了回忆之中。
  第一次见到父亲时,她还懵懵懂懂,并不清楚面前那个用惊喜、愧疚、怜爱的目光打量着她的男人是谁。
  只记得母亲对他态度不是很好,而男人不以为意,嬉皮笑脸,讨母亲欢心。
  离开之后,临上马车前,母亲脸上的表情是当时的王蕙晚难以理解的。但她现在知道了,那是懊悔、怅然。
  母亲刚强了一辈子,临死前才肯袒露心扉。
  而她么,现在也有太多回忆可以咀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