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607节
作者: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1      字数:4216
  “我走之后,无需挂怀。我想清楚了,这个天下已然拨乱反正,重回大道。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矢志砥砺,扶着这个天下,一步步往前走。我只是把最难的那部分完成了,人力有时穷,后面的还得靠后人。”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已然问心无愧,尽力了。华夏——大概会有不一样的走向吧,兴许是吧。”
  说到这里,他悠悠叹了口气,道:“真想站在云巅,看一看这个天下。”
  说完这句话,他便闭口不言,只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
  他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垮掉,仿佛为了等待儿女们入京探望一般,直到八月初四傍晚,在儿孙环绕之际,他才笑着看向窗外。
  这一天的晚霞异常灿烂,他仿佛看到了云中的海市蜃楼,似梦似幻,似真似假。
  八月初五凌晨,在所有人的屏气凝神之中,这个一手挽天倾的男人静静失去了所有呼吸。
  他最后的目光,定格在了殿内的天下舆图之上,温柔缱绻。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后记一
  天子驾崩的消息很快由朝廷派出的告哀使快马传至各处。
  按照规定,天下诸州、府、郡、都护府、军镇、卫府、度支校尉府等都要派员入京,参加国葬——地位高的可以入宫致哀,地位低的就只能在外面看看了。
  九月中,数十骑抵达汴梁,为首一人脸色哀戚,失魂落魄,下马后便直奔汴梁宫提象门。
  “仆固将军,汝不得入内。”在门外值守的军士勘验印信之后,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里坊,道:“旌善坊中有空宅,坊门外有人接引,只是需要和别人挤一挤,见谅。”
  仆固忠臣恍若未闻,只直直看着提象门内。就在众人都有些担心的时候,仆固忠臣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陛下……”粗豪雄壮的大汉哭得涕泪横流,几乎晕厥过去。
  正在提象门内与人谈话的侍御史谢安听到了动静,立刻前出查问。经旁人介绍,他才得知仆固忠臣是单于都护府下的横冲营督军。
  此营共千骑,皆精甲大槊,冲杀起来气势逼人,勇猛无比,历经灭晋、征辽、西征乃至平定拓跋鲜卑叛乱等大小战役十余场,战功赫赫,威震漠南。
  营督仆固忠臣原来连个名字都没有,在新平看大门,土人谓之“可薄真”,家里人都快死光了,就剩一个妹妹,还被主家送给了友人为奴。
  因为身强体壮,勇猛无畏,在北巡之时为天子赏识,不但提拔为横冲营督军,还将他妹妹找了回来,嫁给了云中郡一位丧妻的县丞。
  仆固忠臣在东木根山和平城两地皆置了田宅,去过的人都说平城宅子最漂亮,也最好看,果树蔚然,麦田齐整,更兼牛羊成群,仆固家是起来了。
  这是一个逆天改命的活生生的例子,从一文不名的看大门的变成了薄有资产的大官人,甚至还提携了亲人,你若说他不感激天子,那是不可能的。
  谢安得知内情之后,立刻下令将仆固忠臣放了进来,安排临时住处。
  仆固忠臣擦了把眼泪,对谢安躬身一礼,慢慢消失在了观风殿深处。
  门外之人见到之后,尽皆唏嘘。
  天子数十年声威,不意远播异域,大行之后,还有胡人酋豪过来哭丧,且情真意切,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当然,也有那心里阴暗的人暗暗思忖,这个名叫仆固忠臣的胡酋心思不似表面那般粗豪,灵动得很哪。当众这么一番表演,传扬出去之后,怕不是人人赞誉,对其本人及亲族的好处是巨大的。
  谢安则远远注视着仆固忠臣的背影。
  此人不是第一个。附近有个叫冯八尺的部曲督,一大把年纪了,却顶着花白的头发,哭哭啼啼,说要见陛下最后一面。
  知道的人都很无语。天子都已经大敛了,怎么让你见最后一面?莫开玩笑。
  不过最终还是让冯八尺进来了,遥遥祭拜一番。
  这是天子临终前的要求之一,即若有外藩、部落使者前来,径令其入内祭祀,无需阻拦。
  为此,鸿胪寺还在丽春台专门设立了祭拜的场所。不得不说,来的人非常多,多到让那帮骄傲的士人们震惊的程度。
  谢安缓缓收回目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冯八尺已经离开了汴梁宫,懒洋洋地斜倚在一辆牛车上。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只觉得浑身的气力在流失一般,懒洋洋地提不起劲。也就方才看到那个名叫仆固忠臣的胡将哭祭时,才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
  那可真是个狠人啊!在侍卫要求他解下兵器后,他直接拿出匕首,在脸上划了好几刀,鲜血淋漓,十分骇人。
  而当他披头散发、血流满面的模样被鸿胪寺的官员看到后,尽皆失色。随后仆固忠臣又请求自解军职,愿为大行皇帝守陵终生。
  新君闻讯赶来,极为动容,许其守陵之请,并录仆固忠臣一子入侍卫亲军为官,一子授七品度支都尉,一子入国子学就读。
  尽管有人说仆固忠臣年纪不小了,守陵就守陵,但换得三个儿子的前程,完全值得。言下之意,仆固忠臣有装的嫌疑。
  但冯八尺不这么认为。他很能理解仆固忠臣,因为他也是因为陛下一手提拔,方有今日。
  他的一生,在遇到陛下之前都是灰暗无光的,直到汲郡城下那豁出去的奋力一搏。
  从此他的生活有了光彩,他披上了常人羡慕不已的官袍,住上了很多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豪宅,家有娇妻美眷,儿孙绕膝,用度不缺,一个家族冉冉升起,可谓逆天改命。
  而且,像他这样的人太多了,外人真的难以理解他们的情感,他们不懂,真的不懂……
  牛车摇摇晃晃,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枯黄的野草随处可见,一如他的心情。或许,他们这代人都将陆陆续续退场了,去幽壤追随陛下。
  大梁朝的天,会有新的人来撑起,和他们无关了。他们也提不起心气上战场拼杀了,将自己一生的战场心得教给后辈,让他们少吃点亏,这辈子便算了了。
  牛车继续前行着,很快抵达了平丘府地界。
  霜雪之下,田里的麦苗郁郁葱葱。
  房屋之上,炊烟袅袅升起。
  孩童们顶着冻得红彤彤的脸,穿着绵衣或毛衣,活似毛团一般,在野地里打闹追逐。
  真好呀!冯八尺咧开了嘴,暗想陛下临终前要是能看到这一幕,那该多好?
  不,他一定是看着这一幕离去的,心中无比满足,又有那么几丝不舍。
  想到这里,冯八尺的心底慢慢滋生出了一股气力,他轻轻跳下牛车,朝自家庄客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去,然后挎着刀,走在熟悉的土路上。
  在这一刻,他没有任何杂思,如同大将军般巡视着自己掌管的地界。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为陛下看顾好这一亩三分地。他老人家的功业不容任何人破坏,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那就杀了他。
  如此而已。
  ******
  新任将作少监卞滔这几天有些神思不属。
  大行皇帝殡天,新君灵前继位,群臣山呼万岁,已然一代新人换旧人。
  不过新君纯孝,不改隆化八年的年号,而以明年正旦为弘道元年(350)。
  听到这个年号后,有些人便眼前一黑,直觉没希望了。
  卞滔也收到了江南的家书,以极快速度发来的家书。
  三弟在信中叹苦连连,说在江南住得各种不适应,身体多了很多毛病,没以前利索了。还说与当地土人不睦,子女婚配很成问题,只能在同为北人的士人家庭中挑选,但选择面远远不如当初住在北方时。
  叹苦到最后,三弟暗戳戳地询问是不是可以再搬回济阴老家?江南已经置办下的产业就当做别业好了,留几个子侄照看即可。
  卞滔昨日回信,让三弟熄了这等心思。
  新君便是想改弦更张,也不会在这时,更何况他很可能会延续先帝在位时的大政,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改。
  如果这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挨了新君的收拾,那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哭。
  另外,卞滔心中对三弟其实隐隐有些不太满意。
  浮沉这么多年,他也算看明白了一些事情。
  晋末以来的很多事情,或许都能追溯到门户私计引起的国势不振上面。
  世家大族占据了钱粮、户口、官位,导致朝廷手里的力量不强,做起事来束手束脚,甚至只能“无为而治”、“和光同尘”,整个国家大而不强,难以抵御变乱。
  先帝其实已经够厚道了,只在长江以北和蜀中度田,给天下士人留下了大半个东吴,还不够么?
  而今济阴卞氏在北地有一部分田宅,在江南则有大片田土,当地除了湿热之外,物产丰富,真没什么别的毛病,好生经营的话,已然可以保证宗族昌盛,夫复何求?
  他真的满足了,不再作他想。与他一样的人其实还有很多,这么多年下来,已经慢慢接受了现实,不想再折腾了。
  如三弟这般的人,委实太贪了。贪到极致,怕不是又一个晋末之乱。
  思绪飘飞之际,卞滔慢慢回到了家中。
  妻子迎上前来,孩儿们束手行礼,酒食已经准备好了,可洗去一天的劳累。
  足矣!足矣!他灿然一笑,这个天下就这样吧,甚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后记二
  说是冬都,高昌的冬天其实算不得多暖和。尤其是腊月那会,干冷干冷的,虽然比起河南不少地方要暖和一些。
  理论上来说,这里适合种植越冬小麦,但问题在于农田水利设施还不够完善,在农作物最需要水的时候,往往正是较为干旱的时节,比较麻烦,故高昌虽然“备植九谷”,一般还是以春耕为主——按照中原节气,一般过了正月十五就可以开始了。
  因此,当九月底告哀使抵达高昌时,赵王邵勖刚刚从山后的金满城返回,在光秃秃的原野中会操讲武,顺便与县乡官员探讨下种植越冬小麦的可行性。
  而在得到先帝驾崩的消息后,邵勖立刻没了做其他事情的兴致,将演武交给薛涛、慕容恪二人,他脸色惶然地回到王宫,接见告哀使,询问详情——慕容恪的地位越来越高,原因无他,性情敦厚,又成长非常迅速,一开始可能还有些稚嫩,几年时间下来,经历战阵多了之后,仿佛有种天生的战场直觉,战绩日渐骄人。
  告哀使也是老熟人了,乃光禄寺主簿刘开。
  刘开同时又是驸马都尉,尚建平公主邵彤,算是自家人。见到邵勖时,面露哀色,微微叹了口气后,道:“大王节哀。”
  邵勖神思不属,恍惚了一阵后,死死盯着刘开,问道:“我父可有遗言?”
  刘开复行一礼,道:“先帝临终遗言,就藩诸王各守疆界,遣王世子入京即可。若世子年幼,则以王国三卿代之。”
  邵勖下意识点了点头。
  王世子邵攸今年十八岁,已经成年且在王国三军中担任上军司马两载,可以入京奔丧。
  不过,就本心而言,他还是希望能亲身入京,但父亲临终遗言断绝了这种可能性。
  或许他担心六弟疑虑吧。唉,邵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叹完气后,想起往日与父亲相处种种,不由得心如刀绞。
  童年时父亲的陪伴,少年时父亲的教导,成年后父亲安排的历练……一桩桩、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不经意间,已然泪流满面。
  “大王节哀。”刘开又宽慰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