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末长剑 第1606节
作者:
孤独麦客 更新:2025-09-10 12:11 字数:4037
邵贞气得破口大骂:“废物!全是废物!连个畜生都抓不住。”
众军有些委屈,却不敢说话,只能低头挨训。
“无妨。”邵勋摆了摆手,道:“此等灵物,若能轻易捉得,汉武帝岂能那般珍视白鹿?”
说完,翻身下马,不住摩挲着手里的马鞭,遥望西方。
他方才想起了一些事情。
大概八个月前,他曾在九龙殿庭院中做了一个玄奥无比的梦。
梦固然是无稽之谈,但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却不得不疑惑。
那一次他好像拒绝了什么,内心之中还十分愤怒,但也是自那以后,身体愈发差了,小毛小病不断,各种不舒服。
这具身体,终究在一次次征战中消耗太多了。他已记不清多少次被蚊虫叮咬得睡不着觉,多少次来不及吃早饭,多少次连夜赶路,多少次皱着眉头研判局势,更不记得有多少次被寒风吹得手指皴裂,被烈日蒸得晕头转向。
仿佛到了点一般,这些隐疾、暗伤都开始涌了上来,有时候心烦意乱,甚至想要学李世民服食丹药压制病痛,但终究没这么做。
今天这一次,好像又是冥冥之中的暗示。
昊天上帝是宠爱他的,给了他一次又一次机会。
不过邵勋很快将这种无聊的情绪甩开了。什么狗屁暗示,不过就是一只白化病野鹿罢了。
他再度上马,前往附近的村落借宿。
******
腊月中的时候,河南、河北普降大雪。
已经回到汴梁宫的邵勋照例在丽春台翻看公务——政事堂四位平章政事和太子一起审阅、批示的公务。
其实已经没多少了,毕竟年关将近,有事也得给你拖到明年去。
邵勋看完疏勒镇组建的奏疏后,便自觉精力不济,将剩下的奏疏推到一边,准备明日再看。
龟兹、于阗二镇组建完毕后,疏勒镇是第三个提上议事日程的,目前已从中原募的一千七千四十余名兵士,分田戍守。
疏勒王裴氏有些不情不愿,但终究无法违拗,毕竟与他们一山之隔的大宛国还在屁颠屁颠地给大梁朝上贡,疏勒国又能如何呢?别真落到三面夹击的悲惨境地,那可就完蛋了。
邵勋对疏勒镇的重要性心知肚明,也知道这是一件非常要紧的事情,但他就是不想多看。粗粗扫了扫政事堂和东宫的处理方案后——明年上半年又有数百名府兵余丁或禁军子弟西行——发现没什么问题,便一点都不想处理了。
他让人泡了壶热茶,安安静静地坐在九龙殿前,看着院中扑簌簌的落雪,一坐便是许久,直到皇后庾文君的到来——她现在来得是真的勤了,哪怕邵勋住在别的嫔妃院中。
与皇后一起来的还有太子。
他照例先谈了谈国家大事。邵勋结合具体事例,给出了一些有用的建议,让太子仔细琢磨其中的奥妙,然后与之前的处理印证,获益匪浅。
其他时候,便一直修身养性,看书观政,或者与年幼的儿女们亲近一下,即便隆化八年(349)的正月亦是如此。
日子过得十分平静,平静到让人觉得诧异,直到三月底的一天,天官来报:夜空中,北斗七星指向西方,有不能言的星宿光芒变得暗淡,隐有沉落之象。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星辰陨落
“无稽之谈。”九龙殿前,邵勋嗤笑一声,不屑道。
鲁王邵璠沉默片刻,道:“京中传此谶谣者甚多,黄沙狱收系不下百人,皆待定罪。”
“准备如何处置?”邵勋问道。
“发配高昌、辽东、乐浪三地。”
邵勋点了点头,道:“国有国法,如此甚好。”
兄弟二人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庭中的气氛有些沉凝。
邵勋背着手踱了几步,道:“三弟,你素来自律,至今身体康健,精力过人。这个天下——”
“兄长可还记得年少之事?”邵璠突然问道。
“哪桩事?”邵勋问道。
“晋惠帝永宁元年(301),有盗贼劫掠,兄长手握大斧,横于门前。盗贼惶然而退,从那时候起,弟便把你当成兄长了。”
邵勋看了三弟许久。有些事情,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也无需解释。
邵璠终究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不可避免受到一些所谓的“异象”、“异说”的影响,产生自己的想法和猜测。
天上人?呵呵。难不成证实了天上人的身份,大梁这个国号前还可以加神圣二字?
“那年的盗贼啊,饭都吃不饱,拿着锈迹斑斑的刀,吓一吓也就走了。”邵勋说道:“而今大梁朝的门外便有这样的敌人,或许心狠手辣,但瘦弱不堪,今后这个家,你要多费心了。”
邵璠脸色变了变,微微有些感伤。
他其实是个内秀于心的人,感情轻易不外露,但在这一刻,他只觉心思摇曳,不知该说什么话。
他知道,兄长其实是信了一些东西的。尤其是之前还盛传魏郡黄池遇白鹿指引,很多人都看到。邵璠并非不学习的人,他不爱社交,因此有大把时间可以研读书籍,自然包括各种神神鬼鬼的东西。
有些现象,你不得不信。
“二兄,这个天下是你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并无投机取巧,而今国势方盛,更该小心呵护——”邵璠说到这里,眉头紧皱,摇头叹息。
这短短一瞬间,他的情绪涌动似乎比过去一年都多。
邵勋轻声一笑,坐到邵璠身边,看着殿外悠远的天空,道:“三弟,你平日里寡言少语,但我知你对这个天下了如指掌。卿难道不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邵璠本来话就不多,闻言更是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拱了拱手,道:“兄长放心,弟自有计较。”
“你有什么计较?”邵勋感兴趣地问道。
邵璠看了他一眼,道:“朝堂并非铁板一块,便是政事堂平章政事,亦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要想扳倒一个人,并不难。”
邵勋脸色一正,缓缓点头,道:“这便是你的强项了。”
“朝堂格局能不大动,就不要动。”邵璠又补充道:“不过谁若兴风作浪,弟也不会手软。”
说完这句话,他仔细盯着邵勋的脸。
邵勋没有犹豫,道:“我兼管了那么多年宗正寺,而今该由你兼领了。黄沙狱、宗正寺皆由你掌管,勿要推托。值此之际,我能放心的只有你了。”
“好。”邵璠没有犹豫,一口应下了。
说完,兄弟二人便并排坐着,一起看着外面。
“阿娘其实很心疼你,说你十五岁就离家,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让我们几个都帮衬着你。”邵璠说道:“西来之后,她一直说你喜欢吃她做的咸菹、鱼酢,果是她最挂念的仲儿。”
邵勋嗯了一声,道:“是啊,我最喜欢吃阿娘做的饭菜了,一直喜欢。”
邵璠欣慰地笑了,又道:“阿爷说你天天去外头抢财货,和他当年一模一样。动起手来又准又狠,深得他的真传。”
邵勋忍不住笑了,道:“这些事,阿爷从不在阿娘面前提起。”
邵璠也难得地笑了,道:“你回东海修缮祖茔那天,阿爷可高兴了,不顾旁人相劝,饮了两杯酒。你出征、巡视在外的时候,他也很挂念你。”
“是啊,都很挂念我。”邵勋亦是一笑,说道。
兄弟俩人就这样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平淡又温情。说到最后,两人一起望天,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周围值守的军士散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靠近。
侍卫亲军督邵贞立在远处,偶尔看一眼殿门。
天子和鲁王会面,必有大事、秘事,一旦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所有人都没想到,兄弟二人坐在一起,聊的不过是年少的温馨时光罢了——或许,这也是政治、高级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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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斗柄指西,天下皆秋。秋在五行中属金,主‘肃杀’、‘收敛’,乃圆满、终结之意……”天官话刚说一半,便被皇后止住了。
时已七月初秋,若按天官之意,岂不是……
贵嫔裴氏跟在庾文君身后,朝天官摆了摆手,后者如蒙大赦,匆忙离去。
一行人来到了九龙殿正殿,但见邵勋正躺在榻上,看着两个小女儿疯玩。
她俩分别生于隆化三年年底和四年年初,母亲分别是诸葛文彪和文豹,十分顽皮,一直吵闹着要和邵勋玩。邵勋一开始还兴致勃勃,下床待了一会,后面也投降了,让山宜男生的二十六皇子邵商(九岁)领着妹妹们去玩。
看着一大二小远去的身影,邵勋的目光久久没有收回,直到庾文君、裴灵雁等人坐到榻前。
邵勋的目光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笑道:“真好。”
庾文君红着眼睛,不知道说些什么。
自进入五月以来,夫君便一个接一个召见兵部、禁军及诸卫将校,梁奴往往在场。其间谈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左不过交卸军权,让将校们辅佐梁奴这些事情。
及至七月中,又是一连串的人事调动。
老将李重离开了坐镇多年的平州,入朝任太傅。
陈有根以老病请辞,诏不许,仍留其任。
大侄子邵慎也来到九龙殿,叔侄二人谈了许久,最后邵慎神色凝重地出来了——他的职务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禁军教练监。
正在外巡视的庾亮回京了,以太尉身份召集诸州士人,三日一小会,五日一大会——其实也没啥可说的了,一切早就安排好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很多,邵勋甚至还抽空过问了下林邑、西域以及高昌、牂柯、乐浪三个封国的事务,并作出了下一步的安排,即刻施行。
庾文君虽然懵懵懂懂,但在丈夫的事上敏感得吓人。
她明白,夫君一定是感受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故紧锣密鼓地做出最后的安排。
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他大多数时间躺着,精力大为不济,一切都很明了了,但她无法接受这些。
邵勋看完一圈后,又说了一句“真好”,然后便是“累了”。
他的目光十分复杂,有几分不舍,有几分怀念,有几分担忧,也有几分释然。
“本想多拖延几日,再扶我儿一程,陪伴你等年余,然——”他笑了笑,道:“催逼何急也。”
“夫君!”庾文君扑到邵勋怀里,触手所及之处已不再宽厚雄壮,转而变得消瘦无比,仿佛过去的数月时光已然耗尽了这具身体的养分一般。
裴灵雁、乐岚姬、羊献容等人见了,神色各异,但最多的便是茫然与惶恐了。
是的,相处了一辈子的人行将离去,且之前的过程很漫长,人已经没有太多的悲伤了,剩下的只是茫然无措。
“何哀也?”邵勋轻拍着妻子的后背,挤出一丝笑容,道:“我累了,真的累了。大抵到了这时,恐惧疯魔者有之,多疑暴虐者有之,服丹镇痛者亦有之,太不体面了,真没必要。”
“昊天上帝已经够厚待我了,我是幸运的,真的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