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蔚溟      更新:2025-09-15 09:12      字数:3537
  一面拈起一股绣线来,在指间细细一捻,说道:何况这几箱送来的料子,原也不是使不得。
  孙秀君唬了一跳,忙道:沈管事,此事非同小可,你还须考虑周全才是。用这等料子绣来,到时呈递上去,教人家说庄子上藐视天威,却怎生是好?
  沈蕙娘便说道:列位且想,这越州建城,少说也有上百年光景。各处街巷、屋舍,也颇有些年头了。况且卷上人物,多是些寻常百姓,身上穿的戴的,原也不是那等贵气。这等景象,倘或使些光鲜水滑的上等绣线绣来,反倒假模假式。偏要这等毛糙料子绣来,方才显出真气来。
  一面又取出几股金银丝线来,续道:那卷上街市过的,虽也有些阔绰人物、车马,好在数目不多,眼下分来的金银丝线、粉末,尽足用了。这些金的银的,只须用在刀刃上,便可反衬出市井神韵来。
  众人听了,纷纷回嗔作喜。方宝璎拍手笑道:这夏员外只盼着我们栽个大跟头,谁知倒与我们送来个大便宜!
  当下计议已定,众人便是离了库房,来寻手下工人。
  为着此次与太后献寿,方明照早是特特留出一间宽敞绣房来,专一绣制那《越州繁华图》。
  沈蕙娘、方宝璎四个进了屋子,众工人已在此处聚齐。方宝璎与陈金荣点过卯,四个便各自与工人分派活计。
  那绣工一头,专以各人所擅,分派卷上各处绣活。
  有那手快的,便专一绣大块打底;有那手稳的,便专一绣精细之处。
  以此类推,个个儿皆是扬长避短、各得其所。
  督工一头,则专选眼活心细的充任。
  每日须有十人巡视督查,除却方宝璎与陈金荣两个雷打不动,余下八个皆是别家绣庄工人,每日一换。
  每日上工、下工,皆须唱名点卯。一日下来,各人绣活进度几何、材耗多少,皆须在簿子上清清楚楚记下,半分错漏不得。
  分派既毕,众人齐拜过巧神娘娘,当下紧锣密鼓开了工,不在话下。
  却说自各家绣庄开工,那郑、柳二位内官,既是奉了钧旨,少不得时常来走动督察。
  那柳内官来时,不过负着手,在众工人身后缓步梭巡,只把一双眼定在那绣卷之上,细看各处针脚花样,并不多言语。
  待得郑内官来时,却好生挑剔。今日道草木铺排错落,杂乱有余;明日道行人姿态闲适,庄重不足。端的没个合意时候。
  沈蕙娘这厢,任凭那郑内官如何刁难,只把其中道理,温言细语,不卑不亢分说清楚,倒噎得郑内官应对不过,几番无话。
  如此这般,赶工一月有余,不觉已是四月下旬,工期亦已过了大半。
  那《越州繁华图》,此时正绣至要紧之处。沈蕙娘与方宝璎两个,白日同在绣庄做活,夜间亦是一处宿歇。昼夜之间,自是没个分离时候。
  然而两个看看日子近了四月廿八,心下都记挂那假作妻侣之约将尽,相对之时,不免皆有几分凄惶之意。
  四月廿八正日,沈蕙娘与方宝璎早早起来,一齐梳洗。
  沈蕙娘几番话到嘴边,却到底说不出口。方宝璎亦只拣些针头线脑、天气阴晴的闲话说来,倒像是寻常日子。
  然而直至到得绣庄中,点卯上工,两个心下犹是沉沉的。一时只敛下心神,各自专心做工,不在话下。
  看看将近午间,却忽听得外头一阵喧嚷。不一时,便有方明照领着潘知府、郑内官、柳内官三个,一齐进了屋子,前来验看寿礼进度。
  沈蕙娘与方宝璎几个,亦忙起身见礼,跟随验看。
  当下几个踱步绕堂,细将各处都瞧了一回,那潘知府与柳内官便皆是满面赞许。
  然而那郑内官却立住脚,只叹道:头里往品香、临水两家视察时,那绣活手艺好生精巧,用色亦是雅致。便是那绣面上,金银粉儿好不晃眼,端的是天家气派。到了贵绣庄时,却是这等针脚粗疏,用色也灰扑扑不成个样子。那金银粉儿,你家领了不少,怎的却只有几处阔绰仪仗使来?
  一面又与沈蕙娘道:沈管事,这几处欠缺的,我头里也提点过恁多回,怎的却也不见你们应个响儿?我从来只听人家说,贵绣庄手艺上乘,平日亦是行事有度。怎的领了这皇家差事,倒这等不晓事?好不懈怠轻慢!
  众工人早教这郑内官敲打过几回,此时听得这话,自知郑内官是存心要寻些明月绣庄的不是。一时之间,心下皆是不忿,却只敛声屏气,到底不敢言语。
  方宝璎亦是强压火气,将一张脸绷得紧紧的,只把眼定在郑内官面上。
  沈蕙娘听得郑内官相问,端端正正道个万福,温声道:诸位大人明鉴。原不是小庄懈怠轻慢,实是这市井一段,自有一番筋骨神韵。且容小的细细分说。
  一面伸了指头,指点卷上一处民居砖瓦,说道:越州多有风雨,这砖瓦又颇有些年头。长久受那风吹雨打,自然不见个光洁如新的样子,正须用些暗沉色调,再使这般粗疏针脚绣来。旁处这般用色、用针的,原也依着这理儿。
  一面又寻着一处贵人车马,上头缀了玉色细粉的,说道:小庄所绣市井一段,原少有这等富贵人事。领来的金玉粉儿,皆用在上头,作个点缀映衬的用处,教它与旁处有些分别,才更显出此处贵气、旁处朴素来。
  一语未了,柳内官早是颔首道:沈管事此言在理。这般绣法,瞧着拙朴,然而细品之下,却是情真意切,颇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妙处。
  眼见郑内官面上有些挂不住,潘知府连忙便要打圆场。
  然而一旁方宝璎早是按耐不住,亦是近前一礼,只道:郑大人诸般提点,小庄自是感激在心,万不敢忘。只是虽蒙大人提点,小庄上下,却犹有些不明之处。今日列位大人在此,小的斗胆,还请郑大人赏脸,再与小庄指教一二。
  说着,方宝璎便教个小工人,取了一册督工手记来,一壁翻动,一壁说道:三月廿九日,郑大人指点,这状元桥下一株红药,近旁野草太密,显不出它来。四月十五日,郑大人指点,那处野草太疏,空落落的。
  又翻过几页去,续道:四月初十日,郑大人指点,这越河上一条小舟,上头船家五官太实,少些烟水韵致。四月廿一日,郑大人指点,这船家五官太虚,端的敷衍潦草。
  说毕,她又是一礼,只不轻不重道:请郑大人指点,这金口玉言,小庄该拣哪一日的听来?
  那郑内官见了这册子,又听过方宝璎夹枪带棒一番话,那满面上和气辞色,早是僵了三分。
  不待郑内官开言,一旁柳内官却是缓缓说道:方少东家心细如发,这督工册子,倒是周全。
  说着,她便伸手接过那簿子,随意翻看一回,见得上头出勤、进度、领料诸事,乃至她与郑内官每回来时如何指点,竟都字迹工整、画押俱全,记得分毫不差。
  她当下抬眼,将那冷电也似眼风,只往郑内官面上一扫,又道:郑大人心系这寿礼事务,连日废寝忘食,难免眼儿疲乏。明月绣庄这市井一段,依本官看来,端的活灵活现,正有些烟火气。那些个金玉珠粉,点缀几处富贵地儿便了,满满当当绣了上去,反倒匠气,失了真趣。
  一面与潘知府问道:潘大人,你以为如何?
  那潘知府何等乖觉,忙满面上堆下笑来,只道:二位大人高见,下官听来时,皆是在理。柳大人慧眼识真趣,郑大人心细如发丝,都是为着天家体面,为全了陛下一番孝心。
  她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这真趣二字,原也是各花入各眼。郑大人与沈管事所求,虽有些相异之处,却也都是拳拳之心。依下官浅见,明月绣庄这番手艺,倒也别开生面,颇有几分古拙意趣。何况郑大人提点在前,沈管事领悟在后,如今这卷子瞧着鲜活生动,岂不正是两下里成全了?依下官看,这差事办得极好,极好!
  那郑内官眼见着她两个一唱一和,满堂工人亦皆是暗藏不满,一时却生生又显出些笑意来,只道:既是这等说,原是我先前不识这返璞归真的好处。沈管事、方少东家,只须依着这法子做来,也便是了。
  众人一时皆暗里舒了一口气,沈蕙娘与方宝璎亦是齐齐下拜谢礼。不一时,潘知府三个离了绣庄,众人便又欢欢喜喜动工,个个儿都添了十足劲头。
  及至下昼时节,却又有一桩大事。
  原来上任皇商将近届满,如今京城便又下了钧旨,要在这越州绣行里头,再遴选一家顶顶拔尖的,补入皇商名册。凡有心的,皆可备齐了货样、账册、身家文书,至府衙记名参选。
  方明照既得了这消息,好不欢喜,当下教管事备齐了各样物事,亲自送至府衙去,将明月绣庄在那花名册上记了名,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