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
雪明媚 更新:2025-09-15 10:18 字数:3973
只有他自己知道,整个人是如何六神无主。
她自己在那下面,即使无人伤她,那样单薄的身子,究竟能挺几日?
何况,她本就清瘦。何况,她本就伤着。
手、膝盖、幼红春……
即便能挺得过来,能挺到他下去救她。
那样脆弱的人,是否会就此惊吓过度,得了心病?
将她带回来,本是为了给她解毒。
可是,她在山上,怎么竟然遭了这么多的劫难。
带她上山,究竟是救她,还是害她?
顾止简直不敢深想。
如果带她上山是害她,那么,他该早早将她送下山了。
可是。
这件事情,不知为何,他竟然更加不敢去想。
送她下山……?
不。
为什么不?
她在这里这般受苦,你怎么敢说不?
他几乎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一丝寒意,潜进他四肢百骸,自骨髓将他整个人冻实了。
他也不懂,他也不明白。
或许……他也会送她下山的。等到她的幼红春大好,或者无论如何,三月之期满后。
在那之前……
不行。
忽然想起那日,他又不知发什么疯,磨着她对弈,她略喝了些酒。
在那石桌上,朦胧灯笼光里,她醉了,双颊如桃花般艳丽,捏着一只小酒盏,对他道:
“……公子是世上最好的人了。既体贴,又周到,温柔可靠,正人君子。”
“在山上这些日子,若是没了公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他一时默然。
是啊,或许父亲喜欢他那个早夭的哥哥,或许师叔喜欢轻狂招摇的李玄白。或许他怎么听话、怎么一心为公、怎么事事自律严明,众人也只当是他应该应份,无人念他的好。
但是没关系,他也有非他不可的人了。
他在心里喟叹,悠悠地想,她总是跟山上人,不一样。
他受了罚,众人避之不及,她倒孤身一人,自己冒险夜里提灯撑舟来接他。
他破了山规救人,她对他说,感念公子相救,人命更重,或许错的是山规。
山上的事,与他有关、与他无关的,他一概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自小被这样教养长大。
她却说,人各有其路,这样,公子会把自己消耗尽的。
他因小事受重罚,她说“过错,改正即可,罚,不是必要的”。
他自己还未觉得不公平,她倒先说,“何况,还是从不一视同仁的罚。”
或许、或许……
她,是这山上,唯一一个心疼他的人。
山上唯一一个不关心他是否日夜勤练、毫无私心、谨守山规的人。
唯一一个,关心的,只是——他——的人。
他垂下眼眸,心里低低地念。
皎皎。
让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阴冷潮湿的地宫里,待了这许多天,是我不好。
让你……受苦了。
石阶尽了,他终于踏上地宫满是泥塑碎片的地面。
那个他日思夜想、名字在口中几般含吮、却连一个亲昵称呼都不敢吐出口的、在心中吻了又吻的人。
如一朵玉兰花,凋零的、丧颓的,枯萎在浓稠的黑暗边缘。
第37章
她在那。
顾止将火折子放到她身边的石板地上,火折子的光,照亮她半边颓败面容。
软软的身子,触手冰冷的可怕。
他慌忙去探她鼻息。
虽然微弱,然而还有一丝气息。
幸好。
这些日子,她掉进藏龙池里,一路被地下暗河冲进地宫,地下如此阴冷,她那一身在冰水里浸过的衣服,过了这么多天,依然潮湿地贴在她身上。
长发也湿着,鬓发散乱,丝丝缕缕地黏在她腮侧。
一双枯叶般的长睫阖着,仍沾着水,在火光里映出一个小光点。
他蹲下身,曲起食指指节,缓缓地、爱怜地、小心翼翼地,伸过去。
颤抖着,在她苍白颊侧,蹭了蹭。
还活着,万幸,万幸。
可是,竟然憔悴成了这个样子,脆弱破碎得像一把薄软的纸钱。
明明,走的时候还往他怀里塞了两块玫瑰糕,笑吟吟地道,“很快就回来”。
然后就差点回不来,自己一个人躺在这样冷又黑暗的地底下。
这些天,不知她是怎样的惊惧、无助和绝望。
一搭眼,才看见,她那皓白手腕,皮开肉绽,皮肉几乎都翻翘了起来,却毫不在意地直接搁在落满灰尘的地宫地面上,伤处都进了尘土。
她却毫无感觉地睡着,连哭也不哭了。
他几乎落下泪来,低低地唤:
“皎皎。”
忽然又想起那日师叔高坐大殿之上,状似无意的,那一句诘问。
“山规与她,孰重?”
或许他知道答案。
只是,像一个从身体异痛隐约察觉现实而又自欺的病入膏肓的人,那个答案,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
他在原地静默
半晌,将她小心翼翼打横抱起,走了两步。
却忽然又止住。
方才他从星辰阁下来,大师姐候在三清峰下,见他终于是一意孤行打开了化龙潭,也精疲力尽不再拦了,只在他身后冷道了几句:
“顾怀瑾,别忘了当日我同你说过什么。这女子来历不明,身份存疑。”
“那化龙潭底下,是放了星辰阁钥匙的地方。她落入地宫,究竟是偶然,还是蓄意?你最好留一点心。”
“事关全山,你最好别赌。”
话,他是一点也不爱听。
但是,也不能说一点也不往心里去。
为了她,打破山规强开化龙潭,他已属私心过重。
如果再让全山,因为他那点可笑的心思,陪他一起冒险。
那他就是全山的罪人了。
他站在原地,迟疑半晌,最终还是把人又好好放在地上,小心又小心地将她上半身靠在墙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仔细披在她身上。
然后,缓缓朝地宫中央那大红珊瑚下的木盒子走去。
只去看一眼,看看那木盒子里是否好好放着那把钥匙,她身上的所有疑虑,就全洗清了。
*
岁安舀了一勺药膳粥,怼到她嘴边:“啊——”
南琼霜不耐侧首,“什么东西,我不用吃也好好的。”
岁安:“你这叫好好的?你这叫好好的?你这叫好好的?”
南琼霜受不了,拉起衾被盖住脸,往床榻内侧翻。
岁安的勺子仍不放弃,追着她的脸见缝插针地喂过来。
她“哎呀”一声,径直把岁安的勺子推开。
手却落入了一只宽厚手掌。
梦里,那人将她整只手拢在掌中,一面爱怜摩挲着,十指相扣,一面又递了勺子过来。
她倏地醒了,半梦半醒间,犹见逆光里,岁安坐在她榻侧,朝她递着勺子。
然后,光影变换,那个碎发绒绒、束着高马尾的活泼少女的轮廓,缓缓地——幻化成一个克制温敛的身影。
顾止将一勺药递到她唇侧,正担忧而心事重重的,看着她。
见她睁开眼睛,疲惫神色有了一丝松懈,如释重负地,“醒了,楚姑娘?”
南琼霜一时有些恍惚地,眨着眼,四处缓缓看了看。
她中箭那日躺在这榻上看见过的床帏,那扇熟悉的冰裂纹雕窗,还有窗外那熟悉的桃花树。
这是顾止的床榻。
她回来了。
她没死。
她一时有些愣怔。
顾止将那勺药又凑近她唇边,她惊了一下,抬眼看他。
他长睫密密压着:“喝药,听话。”
没自己用银针验过的东西,她通通不想喝。
可是,他神色那样温柔小心,她几乎难以拒绝,于是迟疑片刻,还是张开口,喝了下去。
“烫吗?”他垂眸,用帕子将她唇边一点药渍擦去,这么亲密的动作,可是竟然从容又自然。
她摇了摇头。
心里只是想,她昏迷前,把那钥匙放回去了吧?
那时,想到即便拿着钥匙,也带不走。假如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当真有人下来救她,必定会顺便查一下钥匙所在。
拿着也没用,不如以防万一,放回去。
想着,又一勺药递了过来。
“我方才吹了很久,不烫了,才喂姑娘喝。”
她声音低低的:“谢谢。”
但是,又怎么觉得这样怪。
“姑娘”、“姑娘”的,叫得疏离,可是为什么竟一勺勺喂她喝药。
她想,不若试探一下,于是伸出手去,“不劳烦公子,给我吧。”
一伸手,才发觉手腕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
他笑道,“姑娘这样受着伤的手腕,一会说不定要将这一整碗洒在我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