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作者:雪明媚      更新:2025-09-15 10:19      字数:4005
  
  双足落在安稳的船板上。她竖起耳朵,并未听见身后有驭轻功的衣襟飒飒之声,一步跨进了船篷之内,隐去身形,才敢隔着竹篾的缝隙,往来处窥探。
  无人跟上。
  顾怀瑾没有发觉,没有追下来。
  她长长、长长地松了口气。
  船夫双桨一摇,乌篷船无声滑走了。
  船内,零落了一地的花片,船篷上泼溅了些血迹。
  她已见怪不怪了。往生门内,凡事求速,怎么快怎么来,百无禁忌。
  看起来,这船,曾有舞姬在此献舞,抛了一船的花瓣。
  她胸中一块大石重重落地,心中雀跃轻松已极,长叹一声,坐在舟内小几旁,拿了一只没人用过的酒盏,自己倒了点酒。
  谁知,坐了下来,就有点怅然。
  两个生离死别的人,以为会天各一方一辈子,谁知,竟然阴差阳错,再次相见。
  可是,再相见,也是物是人非。
  如今,她承认她爱他。但也必须要明明白白、清楚明晰地告诫自己——已经结束了。
  那些在她回忆里珍贵到熠熠生辉的过去,她必须得承认,她从未抛下过。所谓“该忘的忘,该放的放”,不过是她拿来摆架子的大话。
  但是,过去就是过去。再珍贵,也无用,像他那两颗从前视若珍宝、如今弃之不用的本命珠。
  珍贵而无用的东西,不适合放在心上,适合束之高阁。
  她垂眸望着酒杯,看着杯中酒液旋转,浅啜了一口。
  ——那是她这辈子喝的最后悔的一口酒。
  第114章
  恍恍惚惚的幻梦。潺潺的水流声,远处水鸟鸣啼,船桨劈开水面,咚一声没入水里,拨着水,一阵哗啦的响。
  身下的乌篷船,微微摇晃。
  她阖着眼。
  鼻子底下,一丝旖旎的鲜甜,打着转。
  是血气。
  她睫毛颤抖了两下,昏昏沉沉睁开眼。
  满船纷乱落花,密密麻麻铺在船板上,有些已经干萎了,边缘泛着黄。
  船篷之内,原本已经干涸了的血迹,复又泼上一道鲜亮的血弧,血珠蜿蜒往下淌着,沿着拱起的船篷往下流,沾在堆叠的花片上。
  凌乱的花瓣和血珠之外,一弯蛾眉月高挂。
  月亮底下,坐了一个人。
  一身玄黑长袍,丝缎般的墨发从后背垂泻而下,盘腿而坐,桨声悠悠。
  “醒了?”
  船头人半侧过脸,双眼缚着。
  她两眼一闭,开始睡觉。
  事已至此,挣扎慌惧也是无用,省省吧。
  顾怀瑾温柔笑了起来:“娘娘……。经年未见,又要去哪啊?”
  她睁开一丝眼缝,知道事到如今,事情已经不由她,又将眼睫阖上了。
  要杀要剐,都随他。
  那盏酒里,有药。她即便醒了过来,眼睛一闭,就又睡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被人挪到了船头。月挂中天,银辉如水,洒在人身上,冰得人遍体生寒。
  她一个哆嗦,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枕在他膝上。
  他一只手搭在她腰间,宽大的衣袖,替她盖着。
  从前天山上,她最爱靠在他膝头睡觉。那时,他夜里常常挑灯批公文,有时上了榻,也放不下,靠着床头一页页地翻。
  她不喜欢一个人睡,等他上了榻,就猫儿似的,趴在他膝上打盹。
  上回,枕在他膝头浅睡,五年前了。
  “醒了?”
  “嗯。”
  一个姿势躺久了,她硌得脸发麻,将头偏转了一下。
  一动,听见自己手腕上一阵叮当的响。她举起手来一看,一只铁环,铐在手腕上,与他的手相连,月色底下,泛着金属寒光。
  她懒得管,将手垫在脸侧,趴得更舒服些,习惯性的,蹭了蹭他的膝盖。
  顾怀瑾没动,沉默地由她。
  水波摇晃,连一向难以入睡的人,都受了催眠一般,睡了整日。
  她也没想到,被顾怀瑾劫走,她心里竟然平静至此。
  就像一个杀了至亲的人,无人发觉,也要日夜受折磨。最后,被捕的那一日,反而噩梦破了,得以睡个好觉。
  其实,她也早该料到的。
  原来逃也愧疚,或许自己也想自己死。
  她眼里落下泪来,滚落到他衣摆上,顷刻被玄黑色吞没了。
  “怀瑾。”她不知有多少年没再吐出这两个字,“无量山上,你给我准备了什么?”
  闭着眼,语气惬意得像梦呓。
  顾怀瑾许久没有说话。
  她带着点笑,眼泪一颗颗打湿了他的衣服,隔着布料,一阵湿热。
  他想忽视都忽视不得。
  “从前,我第二次见你,也是在江上。”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说起从前的事,“后来,第三次,是佛寺。佛寺之后,你随我上了天山。”
  她笑了起来,月色亮得她无法入睡,她用手挡住眼睛。
  “怎么是第二次?那是第一次。”
  顾怀瑾没说话,自顾自道:
  “现在,随我回无量山,也是在江上。”
  她困意上头,在他膝上委了委,笑着。
  两次相见,都是水上。
  但是,她还能逃离无量山吗?
  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怀瑾,你得公平些。从前,我动手,快得很,只要一剑。”
  “所以,”她叹息,“你要下手,也快些。”
  他未答。良久,抬手,将她下巴颏上缀着的泪珠擦去了。
  她眉尾颤抖一瞬,愈发落下泪来。
  “好了。”他曲着食指,将她新滚下来的眼泪抹去,“别哭了。”
  她用从前跟他撒娇的语气道:“那你让我自己挑一种死法。”
  他沉默了。
  她转过头仰看他。
  她熟悉不过的喉结、下颌线和很好亲的嘴唇。
  他说:“好。”
  那语气,好像从前让她挑首饰似的。
  她觉得有趣,抖着肩膀笑起来,笑得控制不住,咬着食指,才能不发抖。
  他不知为何,竟然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食指从牙关中掰下来。
  颀长的指骨,覆着绿色的血管,罩在她手背上。戴着玉扳指的大拇指,来回在她皮肤上摩挲。她熟悉的安稳的温度。
  她也没挣脱,反握住他的手,想再睡会。
  一摸,却摸到他手腕上,横向的、凸起的刀印。
  一道
  、一道、再一道,密如梳齿。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些疤痕是怎么来的。她还小的时候,在往生门内,几回想不开,也这样划过自己。
  从前,他手腕上,一道也没有的。
  她忍受不了,忍泪忍得浑身颤栗,用另一只手,覆上自己颤抖不已的眼睫。
  他膝盖被她的眼泪整个打湿了,衣摆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顾怀瑾望着她发抖,置身之外般平静,轻轻道,“哭成这样。”带点讥诮笑意,“如今,你怕我?”
  不是怕。
  若只是怕,何至于叫她落泪如此。
  他不明白。
  她不想解释。就算对他说,她心疼他,恐怕他也只是置之一笑。
  她轻轻地,呢喃一般:“怀瑾,对不起。”
  眼泪打湿睫毛,从眼底滚滚而落,在她的鼻梁蓄成一个小水潭,再蜿蜒而下。
  顾怀瑾没有说话。
  说话的人是雾刀。
  声音阴冷如一只葬身水底,随时觊觎着活人找替身的水鬼:
  “南琼霜?”
  南琼霜嗤笑一下。
  他还在啊。
  她没理会。有些话,她忍了太久,已经不得不说:
  “当年的事,我没有办法。”
  雾刀气急败坏:“南琼霜!”
  顾怀瑾幽幽地问:“什么叫没有办法。”
  她不能再多说了。这一句,已经是千不该万不该。
  即便她同顾怀瑾解释一切,木已成舟,一切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停在这里,两头至少还能保一头。
  顾怀瑾却忽然轻笑起来,蒙着黑绸的脸孔,朝向漆黑夜空中的某处,语气冷慢:
  “……我怎么总是觉得,有只苍蝇,自作聪明,绕着顾某盘旋呢?”
  南琼霜猛地睁开眼睛。
  忽然,他弹指间窜出一团不知为何物的残影,骤然钻入空中,划出一道弧,倏地不见了。
  带起来的风,噼啪打在她脸上,一阵微痛。
  她简直不敢相信。
  往生门的教引,习的是缩骨匿影的隐术,皆得江湖上名噪一时的分影阁的真传。她行刺十几年,不论江湖武圣,抑或力能抗鼎的将军,没有一个发觉过教引的存在。
  他竟然察觉了?
  她用传音入密急急问:“雾刀,雾刀?”
  耳畔毫无声息。
  她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坐直身子,“雾刀?你还在吗?雾刀?”
  不想,手被铁环铐着,她别得难受,又躺得身子麻了,刚支着胳膊坐起来,便一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