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作者:
雪明媚 更新:2025-09-15 10:20 字数:4042
她坐在罗汉床上朝公孙红摆手,仍然笑得坐不起身,强道,“清涟,远香,送客。”
公孙红走了。
殿门一关,她才发觉外头已然暮色四合,傍晚的天空是黯淡的蓝,隔着窗绡,颜色分外沉些,宫灯点上了,在红绸灯笼罩子里一跃一跃。
她静静倚在身后的禾绿软垫上,将怀里的琵琶放到一旁,长叹一口气,缓慢搂住了自己。
宫里静得连烛火跳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煌煌灯火里,她阖着的双睫,虫翼般抖动良久。
慢慢的,洇出一点晶莹的泪。
她怕是把自己在爱里困住了。
顾怀瑾确是个值得倾心的人。
那也不代表她要为了他,患得患失,妄自菲薄。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更远的地方要去,更多没见过的、没体会的,要去见、去体会。
倘若这条路上,刚好可以有他顾怀瑾,那就有。
如果不能,那就没有。
反正……
只要她还是她自己,那么,南琼霜没谁都行。
南琼霜没谁都行。
*
之后的日子,公孙红日日来,两人日日练琴,日日闲话,彼此陪伴,倒也不寂寞。
她们两个,虽说在极乐堂内是同僚,但往生门内何曾有过交友之说,再熟识,彼此也称不上什么。
倒是这两日,渐渐有些熟络。
每日公孙红一来,菡萏宫的宫门白日里便紧锁,谁来求见也不开,唯有附近能听得些断断续续的琵琶声。
渐渐的,阖宫都知紫禁城内最受宠的珍妃娘娘,闭门不见人,日夜痴迷琵琶,不分白天黑夜地弹,连摄政王传话来想见面一叙,都被她借故挡了回去。
菡萏宫外,据说,顾怀瑾日日去景仁宫中问诊。
毛琳妍的病渐渐好了,人又有了娇艳模样,时时去紫宸殿中陪伴。
嘉庆帝感念她当日笑乐园内奋不顾身为他求情,待她格外好,进贡的缎子宝石首饰也紧着景仁宫挑,景仁宫挑完了,才交给御用监分给各宫。
眼看着,是又回了荣宠巅峰。
此消彼长,景仁宫起势,便是她菡萏宫失势。她早已是毛琳妍眼中钉,这样下去,景仁宫的矛头,早晚要对准她。
这个道理,南琼霜不是不懂。只是这一头分身乏术,过些日子她还要出宫办差,眼下巴不得菡萏宫无人来,也就这样任由下去。
顾怀瑾再不来见她了,连张字条也没有。
她最初尚有些落寞,忙久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琵琶大会的日子渐渐临近。那一曲《昭君出塞》她已弹得滚瓜烂熟,虽说在公孙红耳朵里,仍得了“呕哑嘲哳”四字,但到底不至相差过于悬殊,只要公孙红肯屈尊低就,“洛京第一琵琶手”之称,她也不算靠不上边。
曲子练得熟了些,两人就开始日日在宫中商讨当日的细节。
商讨来商讨去,发觉其余事项倒还好说,只是逃跑这一条,十分难办。
常达府上蓄着一支锐不可当的精兵,名为福余三卫。据说,个个以一当十,是纯血的女真精兵,乃是常达花重金自北
疆雇佣而来。
当日,她帮公孙红顶了罪后脱身,逃跑时,追杀她的定是这帮猛兽一般的女真人。
她是极乐堂出身,原本就不精于武功,要从这些人手底下逃跑,务必精心设计好路线。
要摸出最好的线路,上上之策,是实地勘察。
两人于是定了日子,到定王府上见面。
临去定王府上之前,南琼霜思虑再三,到底怕嘉庆帝一个回马枪杀入她菡萏宫,杀得她措手不及,决定同大明宫打个招呼。
李玄白坐在案几对面,忙着批折子,分不出神抬头看她,口里道,“我不管,你爱去便去。左右那疯子若抽风,我帮你兜着便是了。唯有一条,”他举起蘸着朱砂的毛笔指着她,“可别到外面给老子惹事。”
南琼霜耸耸肩。
帮人顶罪之后脱身,算惹事吗?
“不准拿着我给你的令牌招摇,不准拿着你皇妃的头衔闲逛。凡事低调,别给我惹麻烦。”李玄白将折子展开,“还有,事事小心。没了。”
她求人便格外懂得卖乖,歪了下头,“谢过表兄。”
“另外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他又道,“早些回来。那个疯子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召见你。”
她揪着李玄白面前的葡萄,“皇上最近不是宠爱毛琳妍吗?”
李玄白看她一眼:“毛琳妍压得了他的疯症吗?”
其实,整个紫禁城,都拿嘉庆帝的头风和疯症没办法。得了无量山的麒麟草,确乎安生了些日子,可是何时再发作,谁说得准呢。
她也并非“压住了”嘉庆帝的疯症。
她只是胆子比旁人大些,敢给他下药。
她嚼着葡萄道,“顾怀瑾在,又何须我。”
李玄白忽然抬眼,似乎很诧异,“你不知道?”
她愣住了。
“我不知道什么?”
“哦,他。”李玄白拿笔蘸了蘸砚台里的朱砂,漫不经心,“前些日子,功法反噬得厉害,天天吐血呢,进不了宫了。”
第146章
琵琶大会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七。
去常达府上踩点的日子,定在大会三日前。
七月初四,南琼霜打听来嘉庆帝召了毛琳妍去笑乐园内玩牌,将清涟远香两个留在宫中,命她们在宫中叮叮当当地弹琵琶,自己独自去了常达府上。
定王府并不容易进。刚巧,嘉庆帝曾允诺给常达父子三人拨十二个美女,七月初四正是那批美人进府的日子。
南琼霜提前找人疏通了关系,混入了这一行美人之间。
公孙红早得了消息,特意从常达手里要来了交接这些美女的差事。于是等她入了定王府,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装模作样拿腔作态的公孙红。
公孙红在定王府上的模样,与入紫禁城的模样大有不同。在常达府上,穿得也鲜艳,鬓发也慵散,一支金凤步摇插在云鬟之间,凤嘴底下衔了一颗皎白的珍珠,一搭眼瞧过去,便知在府上过得滋润。
南琼霜与她对视一眼,略微垂眸一哂。
公孙红心知肚明,将唇角那点笑嘻嘻硬板下去,从队列最前头缓缓走来。
“生得好的,身条儿软的,嗓子甜的,去伺候常二将军。”
“懂事儿的,嘴巴严的,眼睛不随处乱飘的,去伺候定王殿下。”
“至于常少将军——没有。”
“你呢,”她笑吟吟踱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柄玉如意,点上点下地查验她的身条,被她半垂着眼帘睨视一瞬,“生得差,条儿太瘦,性子太冷,弹琵琶仿佛抓背,——还是跟我吧。”
其余美女各自领了命散了,南琼霜懒得理会她这副贱兮兮的模样,抬起眼来缓步往前走。
“皇上赏的美女,怎么常忠没有?”
“不跟你说了么,上回笑乐园那档子事,回来,让他爹兜头一顿臭骂。”公孙红道,“说是,逼谏摄政王不说,还逼谏未成,失了气势,丢人现眼。”
“眼看着美女入府,那涎脸□□半个手指头都碰不得,他竟然肯?”
“他不肯,但他不肯又如何?”公孙红无所谓耸耸肩,“惹了他老子。他老子一句话,他得在地上跪三天,还女人呢。”
南琼霜想起常忠那一副见了女人骨头都酥了的模样,心里有点好笑。
“跟我来吧,我带你见见大会当日的厅堂。”
常达的定王府极尽豪奢,王府之内,处处仿照嘉庆帝的皇宫落成,便是她在紫禁城中住惯了,乍入定王府,仍是觉得眼花缭乱。
“常达这厮……我就不说了,你自己瞧瞧吧。”公孙红领着她一路往府中深入,“九进院落,琉璃绿瓦顶,头顶是海墁天花。金丝楠木做梁柱,金砖地,内置铜管,冬日可烧炭取暖。藏宝楼、大戏楼,还有前面那座花楼,眼不眼熟?”
南琼霜闻言望去。
蓝天底下,一座飞檐阁楼,静静落在园林中。
她一看便明了。
完完全全照搬了紫禁城揽月楼。
这座王府,岂是“奢”之一字足以涵括。
处处僭越礼制,欲与皇城相匹。
常达造反,早晚的事。
南琼霜提了一口气积在肺腑内,有些气郁。
往生门的差事,叫她身不由己卷入了风云最中心。此次办差过后,她又会身在何处。
还会有命从紫禁城中出来吗。
“我们去金丝楠木殿。”公孙红全然不知她在思量些什么,领着她绕过假山与垂花门,一路行过聚宝池和争妍园,径直往内走,到得一处楼内,跨过门槛。
甫一入了楼,扑面便一股木材香气。满眼金碧辉煌,八角华灯自天花板高高悬挂下来,朱红流苏垂得仿佛上头挂了一片红色的棚。满楼的玻璃灯琉璃灯,处处雕花漆画,宝瓶金砖,八根金丝楠木巨柱撑起整座楼阁,木纹如山水金丝,日光一照,仿佛金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