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作者:雪明媚      更新:2025-09-15 10:20      字数:3985
  
  李玄白瞧他那自得神色,便知他是故意不肯出力,冷笑一声。
  手上接过了南琼霜的核桃钳。
  南琼霜夹核桃正夹得顺利,忽然被李玄白劈手将钳子夺了去,连带着面前盛核桃壳的瓷盘也被他一并撤走,懵头懵脑地上下瞧他。
  李玄白殷勤替她将核桃一一夹开,剥出一片一片完整的核桃仁放在掌中,偏还不肯倒在果盘中,非要她以手来接:“给你。瞧你夹得那样子。”
  南琼霜晓得他在演什么。
  用眼角余光一看,顾怀瑾不动声色地啜着茶,茶杯贴在唇上,望着窗外。
  他是有意不往这一侧看。
  他不想叫这两人得逞。
  她偏要得逞。
  她软着声音笑:“谢谢表兄。”
  顾怀瑾犹自望着窗外天色,呷着清茶。
  她将那核桃仁放进齿间,含恨咬碎,咬到了嘴唇内侧一点嫩肉。
  痛得她啧了一声,一个激灵。
  顾怀瑾骤然回头一瞬,被绸带缚着的眼窝黑洞洞的,毫无情绪。
  只看她半眼。没等真与她对视,就草草偏开了。
  她却忽然福至心灵。
  试探性的,动了动脚。
  脚上有金铃。细微的,米粒大小的,唯有武功大进到他那个境界、才能听清的金铃。
  顾怀瑾眼下最怕听见那铃声,他骨头又会酥掉。
  他若无其事地灌了口茶。
  李玄白将剥出来的核桃仁一片片搁在掌心里,继续道:
  “那么,那传脉蛊其余的症状,亦与砒霜致死的症状相似?”
  “正是。传脉蛊以施蛊者的精血饲成,历经七七四十九天……”
  她又动了下脚。
  顾怀瑾的话倏地断了,断面都齐整。
  她从李玄白掌心拣出一片核桃仁来,还带着他皮肤的温热,她笑吟吟地顺口问:
  “先生怎么了?”
  顾怀瑾喉结难耐地滑动一瞬,她笑着将核桃仁咬碎,咔嚓一声。
  李玄白被挡在她的游戏之外,不得妙义,但依旧觉得有趣。
  他揶揄他:“好好的,你喘什么?”
  顾怀瑾忽然觉得这地儿不能待了,再不能久待。
  他道:“府中有事,恕难奉陪。”然后惶惶告退。
  两人望着顾怀瑾落荒而逃的背影。
  李玄白志得意满地将核桃钳往桌上一撂:“瞧瞧,气走了吧。剥个核桃便受不了了。”
  南琼霜乐不可支。
  第157章
  顾怀瑾仓惶起身走了。
  南琼霜没想到一颗金铃,就逼得他节节败退、溃不成军,一时心中怒火也消了,带点得意,绕着头发玩。
  他那个人,从前多么克己。暮雪院内两人抵着额头躺在一处,他都不肯亲一下。
  如今,连她脚踝上的一点铃铛声,竟也听不得了。
  她轻哼一声。
  李玄白:“这一小盒朱砂膏,你要不要?”
  戏台下的观众走了,戏也不必演了,他一边夹着核桃,一边将核桃仁拣进嘴里,嚼得咔擦咔擦响。
  她笑意中有点戏谑,“我不要。你同我们这种人说长生?”
  李玄白有点意料之外,惊异地睨了她一眼,笑:“你们这群人怎么?”
  她将那小圆盒盖好,递过去:“命短啊。”
  李玄白万没料到她给他这几个字,更没料到这种话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愣住了。
  手上钳子停了两刻,半晌,他垂着眼,沉默着,一颗、一颗地夹核桃,再递到她手心里。
  她满不在乎地放进齿间咬着。
  奢丽非凡的大明宫,龙涎香自金猊香炉中袅袅逸散。
  他其实有许多东西想问。
  但这些事,既不是无关痛痒的几两月银,更不是聊以消遣的戏班子。倘若他开这个口,便是抽干了潭水挖潭底、拔出了树干瞧树根。要把她所有面纱全部揭下,只怕她不会允。他若问,他们只能到此为止。
  这是两人无人提也不必提、不曾约也不必约的规矩。
  他说不上是唏嘘、怜悯抑或敬佩,或许都有,只是沉默着夹核桃。
  忽然,他嘻嘻一笑:“那亦不错,说不准等到我去黄泉底下,你已在下面混得出人头地。到那时,就是你罩我,而非我罩你。”
  南琼霜登时笑得难以自持,手上拎着纨扇敲他肩膀:“你这人……”
  李玄白此人,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付之一笑。
  他这种荒唐的豁达,真是同她很像。
  她不喜欢被人可怜,他这话接的,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反倒合她心意。
  她咯咯笑着拣桌上核桃仁,端架子:“难哪。短命之人,个个健忘。今儿感情好,明儿就忘了。等到你到底下找我,谁知道我还记不记得你?”
  李玄白拿食指一下一下点她:“没良心的。”
  “那可没办法。”她搓着自己圆圆的翡翠耳坠,“命短,健忘是自保。原本就已活不长,难道还抓着过去的人事不放?别说你,便是那帝俊之臣,拿我当广寒仙子,我该忘还是忘。”
  “诶,诶,敢拿广寒宫宫主自比呢。”李玄白听得直笑,拍拍掌中核桃碎屑,手抱在脑后,“这么说,你真将那男的忘了?”
  南琼霜鸦青的长睫停了一瞬,倏地,一双含水眸子笑开,弯如圆月:
  “自然。”
  “说忘就忘,轻而易举?”
  南琼霜敛裙起身,理着裙摆:
  “说忘就忘,轻而易举。”
  李玄白懒洋洋靠着椅背,好整以暇地仰首端详她。
  她起了身欲走,正站在镂花的雕窗前。窗外绿意盎然,大团大团的海棠花在枝上攒动,轰轰烈烈地给她衬景。
  她却浑不在意,眉目间一点极冷的艳色,既不装腔,亦不自得。
  一派平静,云淡风轻。
  她将那小圆盒撇回去:“这东西我不要,你若不相中,赏他人吧。”
  他笑了:“你怎知我不相中?”
  她已经踏出几步,听了这话,回眸一哂:
  “少装了。你这人,什么都能忘,什么都能放。不惧生死,不惧人言,只怕乏味。长生,你会觉得有趣?”
  李玄白登时笑开,一句话也说不出,前仰后合,只得鼓掌:
  “好,好,好。有意思。”
  她笑着将臂上披帛拢好,抬手朝他摇了摇纨扇,算告别:“今日无事,我先走了。”
  出了大明宫,被殿外的日光刺得眼睛晃了一瞬,南琼霜才看见,顾怀瑾仍未走。
  两人在大殿外头正正打了个照面。
  见了她,他雪一般白的脸上半点情绪也无,一根鸦黑绸带横亘在眉眼之间,忧郁败颓,仿佛一盘倾覆进雪地里,苍凉无人问的棋。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两人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南琼霜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
  他要走了。
  他的发丝被大殿内的穿堂风吹起,擦过她手臂,痒痒的。
  像最后一点微弱的眷恋。
  南琼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样想,只是骤然转身回来望他。
  顾怀瑾在幽冷的、哀茫的风里,轻轻说了一句话,被风送来。
  他道:“你还真是懂他。”
  入夜。
  整座菡萏宫都熄了灯,唯有妆台前点了一支明烛,被丝绸罩子罩着,明明灭灭,混混沌沌。
  到了入睡的时辰了,清涟远香两个照例替她在面上敷着花膏,她在妆镜前的玫瑰椅上百无聊赖靠着,阖着眼睫。
  今天在大明宫内那些话,恐怕全叫他听着了。
  短命、健忘云云。
  其实她有点心烦。这些话,叫他听见,估计他会往心里去,特别是她健忘这一节。
  半晌,她又睁开眼,手指在扶手上敲着。
  罢。
  他们已经一刀两断、一别两宽,他提的。
  他有什么身份要求她不忘。她忘得快,他不该更满意?就算他不甘心,也没办法,他们毕竟已经断了——他提的。
  她略有些困了,烛火跳得她昏昏沉沉,于是半阖着眸子,打了个哈欠。
  殿外忽然有一道急急的嗓子:“快给娘娘传话,给娘娘传话!”
  她眉头一皱,在镜中往殿门看:“怎么了?”
  殿门开了,进来一个弓着身子拿着拂尘的影子,是王让,小碎步紧着倒换:“珍妃娘娘,娘娘,您快去紫宸殿吧!诶哟,皇上头风发了,正在里边叫着您呢,您赶快去呀!”
  夜已深了。整座紫禁城一片幽森漆黑,沉默的宫人们手执宫灯,列行在前,凄凄照亮一小片圆。
  这种杳夜,这种暗灯,仿佛人要淌着水过冥河。
  南琼霜坐在轿子里,四面蟋蟀蝉鸣叫得她心慌,竖着耳朵仔细一辨,紫宸殿方向一阵极其凄厉的哀嚎,断断续续、扭曲尖嘶,隔得这么远,依旧听得见。
  手肘拄在扶手上,她支着太阳穴,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