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3 字数:3784
而这十年里,乌兰郁弗一统西海十八部,如今又得雍州强助,可谓兵强马壮。群臣们一半是一口一个“兀鲁蛮子”,另一半其实私底下也赞他天纵英才。大雍虽然家大业大,但终究有主少国疑之危,所以桓廊这话,竟是无人敢接。
桓廊见无人应和,“咚”一声就磕了个头,然后梗起脖子,将官帽摘了下来,像擎着自己的头颅,一张脸红得快要发紫,声如洪钟地质问道:“难道陛下已经忘了先帝的遗志吗?还是陛下甘愿偏安一隅,任由北地戎狄乘衅,豺狼竞驰!”
谢聿赶紧也把声音提高:“桓令君三思——”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殿上突然传来了陛下奶声奶气的大声反驳:“我没有!”
群臣都没想到平日里从不开口的陛下会突然说话,一时都忘了规矩,纷纷抬头来看。
明绰:“乌兰郁弗灭了西羌,就是为父皇报了仇。咱们该回信谢谢他,怎好出兵打他?这是君子的为人之道,怎么是我——”
她说到一半,谢太后已经伸手揽住了她,指甲紧紧地嵌进她肩膀里,示意她闭嘴。可是明绰向来不是个愿意藏话的性子,根本拦不住,她只当母后是在提醒她改口。
“——这怎么是朕忘了父皇的遗志呢?”
谢聿反应极快,立刻道:“陛下所言极是!乌兰可汗为大雍收复长安,一片赤心,不可辜负!若是乘人之危,恐为不义之师!”
明绰还想说话,但是谢太后一把摁住了她:“桓令君先起来再说吧!”
谢聿马上又插话进来,半点不给桓廊说话的机会:“臣请陛下下旨,封乌兰可汗为长安王!以示招抚!”
桓廊一下子跳起来,好像恨不得要用手里的笏板朝谢聿头上打下去:“谢聿!你这国贼!”
谢聿也涨红了脸:“桓令君穷兵黩武,只为你一家一姓之功,到底谁是国贼?”
“穷兵黩武也好过你谢家养寇自重!”
“桓廊!陛下跟前,你说话可要小心着脑袋!”
桓廊突然冷笑了一声,抬头看定了明绰。就那一瞬间,明绰看到舅舅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可怕。
“陛下跟前?”他意味不明地压低了声音,眼睛向谢聿,然后又转开,看定了尚未开口的谢太尉,“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明绰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谢太后已经狠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记。这一下手重了,明绰吃痛,只听母后在她耳边轻声道:“哭!”
小皇帝“哇”地一声当庭哭了出来。
小孩的哭声极尖利,阶下人都是一惊。然后谢郯第一个撩了袍子,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他一跪,群臣自然也都纷纷跪了下去。明绰张大嘴,带着大清早被拖来的困倦,听得直打瞌睡的茫然,还有被莫名其妙教训了的委屈,哭得真心实意。
“陛下乏了,”谢太后顺势站了起来,牵着明绰就走,“此事容后再议!”
一场朝会匆匆作罢。明绰抽抽噎噎的,听见太父的声音在身后拖得极长:“恭送陛下——”
谢太后脚步匆忙,任由明绰被人半拖半抱地拽进了上阳宫。
原本她能自己走,但是今天母后心里不痛快,走得特别急,明绰身上的天子冕服又沉又宽,坠到地上,直绊她腿。头上是冕旒玉藻晃得噼里啪啦,腰间是环珏玉佩撞得叮呤咣啷,小小一个人,跑出了几个人的动静。最后只好让母后身边的女史梁芸姑抱着她走。
但是明绰到底十岁了,梁芸姑身量矮小,抱着她还要小跑,很快就体力不支,进殿时连气都快喘不上来。可是眼见着太后的脸色,又赶紧把明绰放下,着人要茶,亲自端到了太后眼前。
谢拂霜端起来就喝,但茶太烫,她“嘶”了一声,把围在身边的人吓得齐刷刷跪了一地。谢拂霜倒是也没发作,只是皱着眉头,重重地把茶碗放在了桌上,手指点在太阳穴上,牙关微微绷紧。
梁芸姑一看便知道太后又犯了头痛,忙悄声嘱咐下去:“快去把穙齐香点上。”
明绰小心地凑到母后膝前,极力做出乖巧的模样来:“母后,溦溦知道错了。”
谢拂霜垂眼看她,伸手把女儿揽进怀里,抚了抚她手臂上被掐的地方,轻声道:“疼不疼?”
明绰摇摇头,玉藻又噼里啪啦地响成一串。
谢拂霜揉了揉她的脸:“我的溦溦如此聪慧,哪里有错?都是那桓廊的不是。他殿上无状,无非是欺你年少,可恶至极!”
明绰认真地想了想:“他不是欺我,是欺皇兄。”
谢拂霜好一会儿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明绰又补了一句,好像母后不知道似的:“皇兄才是大雍的天子啊。”
谢拂霜突然笑了一声,手指在女儿颊边拂过,冰凉的触感激得明绰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明绰不明所以,但感觉母后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便把手伸到谢拂霜太阳穴上,不得要领地揿上两记:“母后头又疼了吗?”
谢拂霜把她的手抓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母后没事。”
明绰又殷勤地去给她揉肚子:“肚子又疼了吗?”
“好了。”谢拂霜笑起来,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也不管她头上的冕冠歪成了什么样子。
母女两个正依偎着,有人突然来报了一句“谢太尉到了”,谢拂霜才将明绰放开,示意芸姑过来:“带长公主下去吧。”
其实明绰还想听一听母后跟太父会说什么,但太后与太尉议事,从来都是连伺候的人都不让留在殿中的。不过明绰早已不是第一次偷听,自有法子。
一回到她自己的寝殿,明绰就寻了个由头,非要换一件绯色的袿衣,把满宫的人支使得团团转,然后像只小耗子似的,悄无声息地跑了回来。
谢拂霜殿中有一架五扇漆木屏风,甚为精美壮丽,掩住了一道扉门,平日里供宫人出入,端茶奉水。明绰轻车熟路地从扉门另一头悄悄进来,正好躲在那架五扇漆木屏风后面。
谢郯的声音传过来,清晰地如在耳畔。
“你是太后做得太久了,”她听见太父的语气冷冰冰的,比他当时在殿上的眼神还吓人,“可还知道‘体统’二字怎么写吗?”
第2章
明绰把耳朵整个贴在了屏风上,生怕漏听了一点儿。穙齐香的味道从屏风的缝隙里钻进来,熏得她鼻子痒痒。
谢太后:“旁人不知道,父亲难道还不知道我的难处?盈儿时犯心痛之症,实在是体力不支……”
“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搪塞我。陛下已经懂事了,他若身子不适,自会传话罢朝。”
“他哪里敢?群臣都欺他年少,要是让长沙王知道他体弱多病,朝野上下再生异心,大雍还有宁日吗?”谢太后声音带了哭腔,“我既为人母,怎么忍心看他如此逞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谢郯断喝一声:“休得胡言!”
谢太后立刻噤声。隔着一架屏风,明绰都感到空气中升起一阵令她牙酸的冷意。
许久,谢郯才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息事宁人的意味:“我自是知道你的难处,可是两个孩子一日大似一日,已经瞒不过去了!你以为今日只有桓廊一人看出端倪吗?”
“那又如何?”谢太后不哭了,“有父亲在,谁敢说一个字?他桓廊也未必就真敢……”
谢郯语气更恼:“你当为父是赵高么!”
谢太后只好轻轻地“哼”了一声,但终究未再顶嘴。
谢郯又道:“天子冕服不要再放在上阳宫照管了。你送去含清宫,以后上不上朝,由陛下自己决断吧。”
谢太后的声音一下子沉下来:“父亲这是要罢本宫听政之权?”
谢郯不置可否,只道:“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所幸陛下年少持重,早慧通透,识人断事常有先见之明。再过两年,等他亲政,必为明
主,用不着你过多忧心。倒是明绰这孩子……”
谢郯突然顿了顿。躲在屏风后的明绰顿时吊起了半颗心,然而谢郯并没有像评价萧盈那样说上许多,只简简单单道:“你还是多花些心思教养她。”
谢太后的语气突然有些古怪:“溦溦怎么了?”
然而谢郯的回应只有一声冷哼。
谢太后发出了一声难以置信似的怪声,似是想笑,但又压不住火气:“父亲有话还是说出来,不然本宫都不知道该如何教养女儿!”
谢郯便道:“今日若是陛下在殿上,必不会多言。”
谢太后深吸一口气,就等着谢郯说这个,她好发作似的:“所以臣工才觉得他软弱,好欺负!”
“当庭驳斥重臣,就是不软弱了?”谢郯回道,“太极殿上,岂容她如市井悍妇一般吵闹……”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一下子响了许多,谢太后似是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好像是速度极快地踱着步,每个字里都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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