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850
明绰冷笑一声:“段知妘可能放行吗?”
方千绪沉默了片刻,竟然说出了跟乌兰徵差不多的话:“皇长子,毕竟还不是太子。”
明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方大人,不要再说这种话。”
方千绪便没有再深劝:“是。”
明绰收敛了情绪,又沿着民巷往前走了两步。方千绪始终跟在她身侧,有一会儿,又道:“不管怎么说,皇后此番抚洛阳,尽得民心。陛下以后只会越来越倚重皇后……”
明绰了然地打断他:“方大人有事求我?”
方千绪一顿,只好低头承认:“皇后明察秋毫。”
明绰继续往前走:“说吧,什么事?”
“倒不是为了臣自己,是臣有一故人……”
明绰摇摇头:“方大人的故人可真多啊。”
“故人斗胆,托臣求皇后私下一见。”方千绪只当没听见明绰那句轻微的嘲讽,“事关重大,或可保万民免于战火。”
明绰让他说得也紧张起来,怀疑地看着他:“既是这样的大事,为何要见我而不是见陛下?”
方千绪苦笑一声:“陛下若知此人到了洛阳,必欲杀之而后快。”
明绰让他说得戒备起来,又能免万民于战火,又能让乌兰徵这样起杀心的,那她只能想到拔拔真本人了。
“到底是什么人?”
方千绪还是不肯说:“皇后若愿随臣去见他,便知道了。”
明绰挑眉:“你都不肯说是谁,就要我去?”
方千绪便叹了口气,诚恳道:“此人救过臣一命,皇后若不肯见他,臣也要保他能平安出城。”
明绰听明白了,这是怕她去跟乌兰徵告状。她踌躇了片刻,皱着眉头盯着方千绪看。他被乌兰徵要求还俗,如今已经换了打扮。头发生出了半茬,他嫌不好看,戴着一个西海人习惯的毡帽,顺便还能保保暖。但身上还是汉人文士打扮,本该是有些不伦不类的,但他到底面如冠玉,还用心地配了色调,瞧着倒也挺好看的,让人很难拒绝,更何况他还这般恳切地望着她。
明绰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了,然后皱着眉头,做了个“带路吧”的手势。
方千绪二话没说就在前面带路。本来明绰出门都是要带近卫的,但今天她是到工兵这里来,不可能有人敢对皇后怎么样,所以就只带了女使。方千绪找过来跟她说话的时候,连冬青也没有跟上。她就这么跟着方千绪绕啊绕,转眼就出了修民居的工地,到市井民巷中去了。明绰越走越是悬起一颗心,都要反悔了,方千绪才终于指着一户毫不起眼的民居,说到了。
明绰看着他推开了门,里面空空荡荡,无比昏暗,主人显然早就卷了铺盖逃难去了,只留下房子还算完好,倒是让这个神秘来客方便掩盖行踪。他们的脚步声一响,里面就有利刃出鞘的声音,有个人十分戒备地在黑暗中问:“谁——哦!”他看清了来人,又收剑入鞘,“是方兄。”
“眠山,”方千绪唤他,“我把人带来了……”
明绰往里跨了一步,方千绪立刻在她身后关上了门。昏暗中的人影站起来,朝她走近了两步。明绰的眼睛终于适应了屋里的光,第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人满头华发。她正想着怎么一个老者竟会称方千绪为“兄”,那人的脸才完整露了出来。
明绰如遭电击,站在哪里动弹不得。
“你……”她努力辨认着,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人。她早已不记得这个人的样子了,就是当年在建康的时候,她也只在含清宫见过他寥寥数面,“你是……?”
白发人也看着她,眼底已红了一片。然后他撩起衣袍,和十年前一样,跪下来朝她行了个礼。
“臣苏絷,见过长公主。”
第87章
苏絷被怀帝点为西域使持节那一年,方千绪是谢太尉最得意的学生。
到如今,他们都不记得当年是不是有过真正的交集。也许在谁家的宴席上打过照面,也许酒酣耳热,也曾不走心地敬过一杯酒。意气风发时,鲜衣怒马走长桥,都已经是水中月,镜中花。
再一次相见,已是冀州的战俘营。那一仗,拔拔真剿灭了世代居于辽东的孤鹿族人。他们原本已被陈氏驱赶至深山中,但陈氏被乌兰所灭,他们又死灰复燃,趁着大燕内部分裂,迅速占领了大半个辽东,直到被拔拔真灭族。
苏絷入战俘营,是拔拔真的恩宠,让他能和西海权贵一起挑选奴隶。苏絷并不赞同这种行为,但他也没有试图改变西海人长达近千年的习惯。没有被选中的俘虏会被处死,他只好挑选那些别人不要的老弱伤残,想要保住尽可能多的人命。
那个壮年男人原本已被纥骨勃斤选中,但他突然站起来,顶着鞭挞绝望地喊了一声,眠山!
明绰意外地看了方千绪一眼,他曾轻描淡写地笑谈过“死也死过几回了”,但从未告诉她,他是如何从流放地走到长安的。
屠珲部比乌兰部更早改宗信佛,拔拔真本人更是笃信虔诚。在苏絷的帮助下,方千绪重新变成了慧玄,就此逃过了被充作奴隶的命运。苏絷曾苦劝他同为拔拔真效力,无奈纥骨勃斤不肯见容。大燕段太后尊佛一事传遍天下,于是慧玄拜别了苏絷,独自一人,又踏上了去长安的路途。
再相见,便是今时今日,洛阳城中。
说到这里,斗室中陷入短暂的静默,明绰也没有主动出言打破。说了这么多,都只是铺垫。见到苏絷以后明绰就明白方千绪那句“陛下必欲杀之而后快”了,那他甘冒奇险而来,一定是有话要替拔拔真说。她在等苏絷自己开口。
苏絷让她看得有些不安。记忆里的东乡公主还是个孩子,让太尉打手心打得泪眼汪汪,眼前人却已经是大燕的皇后。虽然天色还没完全暗下,但他们不敢在屋中点灯,昏暗之中只有模糊的半边脸轮廓,苏絷一个恍惚,竟以为审视着他的是谢太后。
“眠山,”最后还是方千绪打破了沉默,“有话你就同皇后直说吧。”
苏絷点了点头:“是。”
他这才转向明绰,也跟着方千绪改了口:“皇后,若可汗愿降,大燕陛下可否高抬贵手?”
果然。明绰心里并不意外,面上便不动声色:“
是拔拔真让你来的?”
“是我自作主张。”苏絷摇了摇头,语气中竟有一丝无奈与悲戚。
“苏先生是想另投明主?”
苏絷马上昂起头:“不!可汗待我恩重如山,我绝不会叛他!”
明绰没有忍住微微皱眉。拔拔真叛出乌兰之后就自立为王,但没有学汉人称帝,还是只称可汗。苏絷这样唤他,明绰作为乌兰徵的妻子已经不舒服了,看到他对拔拔真表现出来的忠诚,就又添了一层作为大雍公主的不悦。
“我以为,”明绰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先生是受我太父之命,暗中潜于冀州。”
方千绪忙道:“是,眠山他……”
苏絷却没有让他说完,突然站起来,肃立于明绰身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朝她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长公主明鉴,大雍是我父母之国,若可汗有意剑指建康,我必一死,以报父母君恩。可是……”他顿了顿,强烈的情绪突然涌上来,像活物一般挣扎着要从他胸口爬出来,苏絷不得不深吸了两口气才在长公主面前维持住了语调的平稳,但眼泪已是潸然而下,“当年臣出使西域诸国,被囚西海,是可汗开恩,愿意放我回家。后来他明知我是受太尉之命随他北上,意在为大雍离间西海十八部,却仍旧不计前嫌,这么多年信我用我……若苏絷背恩忘义,何以再立于天地之间!”
明绰让他说得心里微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苏絷当年确实为谢郯驱使,可是时移世易,大雍现在又改变了策略,选择了乌兰徵,反过来要置拔拔真于死地。苏絷这枚棋子,又有谁还想得起来?谁又在乎过他的境遇?他说拔拔真早就已经知道他是受谢郯之命,但大雍两次出兵夹击拔拔真,苏絷却依然还好好地活着,已经证明了拔拔真对他的恩情。胜过谢郯,也胜过整个建康朝廷。
而她的第一反应,却仍是指责苏絷的不忠。
“苏先生快起来,”明绰起身来扶他,“是东乡错怪了先生……”
苏絷没有起来,仍旧跪在地上:“长公主,贺阆王拒绝了可汗的求助,大雍又重兵相迫,他已是穷途末路!我斗胆来求长公主,若你们陛下肯高抬贵手,放过可汗和屠珲部族人的性命,我一定劝可汗主动来降!”
明绰心里不禁为难,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乌兰徵确实在很多事情上都愿意听她的谏言,但这件事不一样。阿耶的死和拔拔真的背叛是他心里一根刺,当年讨伐兀臧蛮,他是屠城而过,没有一丝仁慈。而拔拔真与他对抗得更久,仇怨也积得更深,要他放下,谈何容易?
苏絷见她沉默,突然抓住了她的裙角,又哀求道:“长公主日日施粥布善,亲眼所见百姓之苦,难道愿意看到战火蔓延,看到更多的生灵涂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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