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作者: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814
  
  明绰让他说得更加为难,尤其被他抓着裙角,只觉得又难堪又紧张,她倒不是怕苏絷对她做什么,但是记忆里那个博学得体的苏学士变成了这般样子,她心中也实在难过,一时也露出几分被胁迫出来的狼狈:“我……”
  苏絷抓住她这一丝松动,还想说话,但方千绪突然上前一步,搭住了他的手。动作不重,但很坚决,示意他放开明绰。
  “眠山,有话好好说,皇后会考虑的。”他一只手扶到苏絷肘下,“先起来。”
  苏絷转头看了他一眼,似是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抬袖擦了擦眼泪,也道:“是我失态了,长公……咳,皇后恕罪。”
  他肯先放手,明绰也暗中松了一口气,不由感激地看了方千绪一眼。想了一会儿,又问:“先生有把握,一定能说动拔拔真来降吗?”
  她一句话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苏絷冷静下来,又道:“若乌兰陛下肯承诺放过可汗的性命,我便能多几分劝动的把握。”
  “不如这样。”方千绪又开了口,“我和皇后会告诉陛下,拔拔真有意和谈,眠山你也回去说一样的话。然后各自遣使,定下地方,让他们面谈一次,如此一来,你也不必替拔拔真许诺什么。”
  明绰听出来了,他是在替自己解围,嘴上说的却是不必让苏絷为难。苏絷也听得很明白,这就是根本没有承诺的意思。他明显还想开口,方千绪就在他手腕上握了一下,那意思明明白白,让他不要再逼皇后了。
  “眠山,”方千绪压低声音,“拔拔真为人高傲,你背着他来向大燕乞怜,小心他恼羞成怒,取你性命。”
  这倒也是实情,洛阳被乌兰徵所夺,辽西要道又被袁增控制,已经激怒了拔拔真,贺阆王的拒绝更是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现在他谁的话也不肯听,一心要与乌兰徵拼个同归于尽。苏絷就是不忍心看他走上绝路,才自作主张。至于拔拔真知道了会不会杀他,他反而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苏絷苦笑一声:“那也是苏某死得其所了。”
  “那冀州和屠珲部的无辜百姓就要遭罪了。”方千绪不紧不慢地把他刚才拿来胁迫明绰的话丢回去,然后又耐着性子,温声道,“眠山,听我一句,万事缓则圆。”
  这下轮到苏絷沉默,良久,只好叹出一口气:“也好,就依方兄所言。”
  话谈到这里,便算有了一个结果。眼看着天色更暗,方千绪便建议明绰早些回去。冬青要是找不到皇后,难免要出乱子,别惊动了乌兰徵,查到这里,那什么和谈都别想了。明绰也同意,承诺了会暗中让石简来送苏絷出城,便要起身离开。可是把门推开了,突然又想起什么,脚下一顿,回头又看了苏絷一眼。
  “皇兄没有忘记先生。”她突然说。
  苏絷抬起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夕阳斜晖从半开的门里照进来,映在了苏絷的白发上。明绰当年就听萧盈说过,苏学士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流落在外九年,千难万险地回到建康,却发现怀帝早已驾崩,他独自去皇陵祭拜,一夜白头。
  明绰轻声道:“大雍没有忘记先生。”
  苏絷没有说话,方才已经止住的泪水又突然模糊了眼睛。明绰已经转身从门里走了出去,他却跪了下来,朝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无声地磕了一个头。
  “多谢……长公主。”
  不出明绰所料,在这件事上,乌兰徵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她说话的时候很小心,没有说来的人是谁,也没有说她已经知道贺阆王拒绝了拔拔真的求助——否则,乌兰徵恐怕当场就会点兵,立刻杀去冀州。但即便如此,她只是刚提到了和谈的可能性,乌兰徵就翻了脸。
  皇后不在场。她没见到那匹骕骦驹血淋淋的头颅,就这样端进来,送到病重的阿耶床前。那是阿耶当初送给拔拔真的礼物,是他们“兄弟之情”的见证。她没见到阿耶喷出来的那口血,溅得他满脸都是。八年了,他仍旧被这些血点子灼痛。被背叛的血,只能用背叛者的血来洗。
  皇后也不会懂。他像一头刚把伤口舔好的野兽
  ,又重新看见了曾经刺伤他的那柄长矛。因为这场背叛就是她的母国策划的,因为在这场背叛之后,她的母后立刻下令出兵,生生地从他手里剜走了三县之地,逼迫他服软。建康来使趾高气昂,甚至要他自废帝位,重新戴上那个屈辱的“长安王”之衔。
  自从明绰被立为皇后,他从来没有再提过这些事。明绰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了,他居然这样高大,明绰已经好久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可是此刻他站在面前,映到墙上的身影被愤怒拉得更长,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她便不再说了,垂下头,落了一行眼泪。
  乌兰徵也停下来,看着她。他脸上有一种茫然的神情,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绰的肩膀颤了颤,眼泪断了线似的,直往下落,却不肯发出声音。他无声地俯身下来,揽住了她的肩膀。明绰转过来,投进了他怀中。
  “你别生气,”她哭起来,“我当年不知道……”
  “是我不好。”乌兰徵抱紧她,叹息似的,“对不起……”
  明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眼泪落得更凶。她不知道那时候建康还派了使者,她也不知道他们曾经想强迫他继续做长安王。她甚至还清楚记得萧盈与太父商议“纵横捭阖策”的那一天,记得案上的茶袅袅飘出的热气,记得太父眼角的纹路,和萧盈身上若有若无的药香。她童年里的回忆是这样不疾不徐,所以她看不到他们三言两语的背后有多少遥远的鲜血。
  乌兰徵侧过脸,轻轻吻了吻她的颊侧,又道:“我不是怪你。”
  明绰无声地点了点头,乌兰徵仔细地端详着她的神色,确认什么似的,又握紧她的手,轻声道:“我爱你。”
  所以他已经选择了遗忘大雍曾经给他的耻辱。但拔拔真,他绝不会原谅。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主动环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头发覆在她眼前,让她又想起苏絷的一头白发。但她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忘掉。
  她会给萧盈写信,她会把苏絷送回建康。只能做到这样了。拔拔真又不关她的事,他给她的丈夫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她凭什么还要保他的命?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明绰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酷得像是另一个人。乌兰徵跟她分开一些,眼神极深地看着她。
  明绰握住了他的手,感到每说一个字,心里就更坚定了一分。
  “可是拔拔真以为陛下愿意谈,不是吗?”
  第88章
  兴和七年末,驻兵洛阳的乌兰徵和在邺城的拔拔真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谈判。两人都非常戒备,一个不肯去洛阳,另一个也不肯去邺城,都怕对方有埋伏;但一个就想在洛阳,另一个又就想在邺城,其实就是都想设埋伏。所以僵持不下,谈得十分艰难。乌兰徵几次没有了耐心,都被皇后劝了下来。
  现在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明绰想的还是避免交战,减少损耗,存惜民力。
  最后,还是在皇后的积极干预下,两边最终择定了孟津作为谈判地点。孟津也是黄河渡口,两边各驻一岸,避免被伏。等到最终两边都同意在孟津见面,已是兴和八年的二月。
  此时燕军已经提前抵达孟津,在黄河建浮桥,方便拔拔真带人马渡河。河对岸就是怀县,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见大军。乌兰徵估算了一下,拔拔真带的人还真是不少。相比之下,燕军的主力被乙满带去了虎牢关,以防拔拔真调虎离山,反而是主帅这里没什么人。
  见面之前,拔拔真先派人渡河,来跟乌兰徵讨要莫舆遏那个在洛阳被俘的女婿。乌兰徵非常好说话,一口答应了把人还回去,还说明日是他的生辰,想请拔拔真把纥骨勃斤、莫舆遏两个老叔叔都带上,还有他的儿子拔拔兀舒骨,也是与乌兰徵一起长大的兄弟,多年不见了,不如一起过来喝杯酒。
  他这封口信温情得多,使者回去也说,孟津兵马不多。拔拔真一听说他甚至带上了他的皇后,便觉得自己若是带多了人,倒是露了怯,让乌兰徵笑话。次日一早,果然只带了百骑,通过了燕军铺设的河上浮桥,抵达孟津。
  明绰与乌兰徵并辔,在渡口迎接。
  当年拔拔真送羌人皇帝的头颅进建康,谢太后设国宴招待,明绰曾见过他一面,不过她当年还是个小孩子,只是陪宴,从头到尾也没说过话。十年过去了,拔拔真没有见老多少,倒是明绰长大成人,已是形容大改,而且她今日特意做了乌兰人妆扮,本以为他应该想不起来了,没想到他眼睛一斜过来,一开口便提及了当年那场国宴。
  “你同你母后长得很像。”他咧开嘴笑笑,控着马头同明绰说话,“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明绰还是和当年一样称呼他:“拔拔将军的汉话倒是比我记得的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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