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作者: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4      字数:3802
  
  看来这些事情确实是他默许的。明绰本想克制,但到底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大雍还是太富贵了,军中也不忘享乐。从前大燕天子帐下,是绝不敢掳掠民女的。”
  当年皇后随军,只是有人去皇后的女使帐外偷看了两眼,就被乌兰徵砍了脑袋。西海人攻城掠地,烧杀掳夺都已经是旧事了,到了乌兰徵手里,只要他不发话,大军就连百姓一棵苗都不敢乱踩。
  袁綦听出了明绰言外之意,马上跪了下去:“是末将治军不严,请长公主责罚!”
  “我能罚你什么?”明绰笑了笑,起身过来扶他,一边道,“作为皇后,我是大燕的皇后,你是大雍的将,我管不了你。作为公主,我已去国离乡一十三载,更没有这个资格了……”
  她一句话说完,已走到了袁綦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少将军起来吧,今日是我有求于你,哪里还敢要将军跪我?”
  “末将不敢,但凭长公主吩咐。”
  明绰的手还托在他肘下没有松开,目光灼灼地看定了他的眼睛:“我来找少将军,借兵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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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死,虽然喝下水囊里那些酒的时候,她也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
  明绰已经想不起来那一天晚上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有的时候她觉得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有的时候却感觉分明就在昨日。但大雍的军队都已经开到了洛阳附近,那至少已经有四个……五个月了吧。她真的分不清。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时间的流逝会失去意义,天气的冷热,昼夜的长段,日月的交替,全都只有模糊的一片。乌兰徵的离去变成了一个物理意义上体积巨大的空洞,把时间从她身边抽离。
  她只记得那天晚上她骑在马上,拼命地跑。到天亮的时候,她已经过了潼关,再跑半日,就是风陵渡口,她当年嫁来的地方。她抛下了马,盘桓了好几日才找到船家送她渡河。段知妘给她指出了一条路,很好,她只要照做就好了,不需要多思考。思考,就意味着她必须去面对乌兰徵死了这件事。她在大雍的边境小城被查了文牒,她便告诉那小吏,她是大雍的东乡公主,请他们上报去建康,让陛下派人来给她收尸。
  没有人信她。她被当成了流离失所的疯女人,被驱赶到了城外,和真正的乞儿、流民呆在一起,等待毒发。甚至没有人来敢来碰她,生怕她说的那什么“毒”,会把别人都害死。
  那时她觉得也好,有没有人给她收尸,到底有什么要紧?她只想马上去见乌兰徵。她终于有时间慢慢地体会失去他的痛苦了,这和失去母后、失去芸姑的痛都不一样。她本以为她已经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剧痛了,事实是她没有。学不会,无法习惯,痛到她甚至开始恨段知妘,不是恨她做了这一切,而是恨她为什么要给这么慢的毒……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确实,太慢了。早已过了七天。
  她的眩晕来自饥饿,她的疼痛来自颠簸,都不是毒发的迹象。明绰拿身上最后一点首饰换来了食物和一个简陋的栖身之地。然后她吃饭,休息,日复一日,攒起了力气,直到终于确定,那酒里根本没有毒。
  段知妘放过了她,但也最后一次算计了她。明绰根本不想去想段知妘为什么肯放过她,满心里只有恨。她逼迫她当着晔儿的面走了,她竟然逼迫她,再一次抛弃了她的孩子。
  那一天,明绰离开了她短暂栖身的农舍,拜别了好心收留了她的一家人,从大雍境内绕道,开始往洛阳走。她孤身一个女子,没有傍身的盘缠,没有通行的的文牒,更没有护卫的人,走了好几个月,都没能走出大雍的边境。
  她很快就放弃了对边境守将或是郡县小吏宣称自己是大雍公主的行为,那只会让人再次把她当成疯子,或者更糟——把她当成大逆不道的罪人。
  这一路,唯一支撑她的,只有那种立刻去陪乌兰徵一起死的痛苦。那痛苦化为了怒火,然后又凝成一块冷硬的石头,明绰日日夜夜地用仇恨磨自己心里那把剑,每磨一下,就在心里念一遍复仇的决心。
  她会回到洛阳,她会拢兵反扑,她会……杀了段知妘。
  她就这样等啊,等。直到有一个准备去洛阳的行商经过,发了善心,肯冒风险带她上路。但他们才刚走到谒县,战事就来了。那行商抛下了她,任由她和流民被军队一起掳走。她不知道这都是谁的兵,但她认出了大雍将士的服制。那些谒县的人告诉她,这是袁将军的兵马,不是坏事,他们那里有饭吃的。
  原来是袁綦来了。
  其实刚开始听说“袁将军”的时候,明绰私心里希望是袁煦。她和袁煦还算得上有几分“故人之谊”,能说得上话。发现这里的主将是袁綦,她还有些失望来着。但此刻袁綦看着她,眉头紧皱,眼里的心疼那样真切,让明绰心里莫名一动。本来没想哭的,一滴眼泪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坠了下来。
  袁綦被她这一滴泪突然惊醒,赶紧别开头掩饰住了情绪,稍作平复才转回来,轻声开口:“你……咳,”他意识到自己的嗓音不对,只好清了清,“长公主受苦了。”
  又是一滴眼泪。明绰释出了一声又像笑又像哭的声音,一时没有说得出话。她其实没有觉得苦,那个决心太大了,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没有时间来可怜自己。
  但袁綦说了这几个字,她便也忍不住升起了一股酸楚。是啊,她真可怜。一个死了丈夫,无依无靠地走在天地间的女人。
  “长公主放心,”袁綦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被她两滴眼泪砸碎了,一时忘了情,没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末将一定会护你周全,送你回建康……”
  明绰突然把手抽了回来,轻轻歪了歪头:“回建康?”
  她什么时候说过她要回建康?
  “我是来请少将军借兵的。”明绰又说了一遍,“我夫君枉死,儿子还落在别人手里,我如何能回建康?”
  可是她的儿子已经是大燕的新帝了。袁綦十分为难地叹了口气:“长公主,石简已经对长安宣誓效忠了。仅凭我手里的人,要攻洛阳……”
  “只要石简见到我还活着……”
  “长公主不可信他!”袁綦打断她,很是愤懑不平的语气,“此人反复无常,是个最没骨气的!若你贸然现身,他必会把你献至长安,又送回段氏手中!”
  明绰一下子皱了眉。袁綦言语之中对她的保护之意甚浓,浓到让她本能感觉到不适。萧皇后大权在握将近十年,她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很少有人会这样把她当成一个无能为力、只能被保护的对象。就连乌兰徵也不会。
  袁綦会情真意切地疼惜她的遭遇,固然令明绰心中触动,但他似乎完全不信任明绰对石简的判断,又让明绰有些恼火。
  袁綦察觉到了她的不满,赶紧噤了声。他反应得倒是挺快,明绰看了他两眼,心中又稍稍平复了几分。
  “少将军,”明绰放缓语调,拿出了跟晔儿说话的耐心,“石简跟了我九年,长安早已视他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你当他宣誓效忠长安,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吗?他根本是自绝前程。若当真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你兄长派人策反的时候,他就已经投向大雍了。他不肯背叛长安,是不肯背叛我的儿子,正说明他是个忠义之人。”
  她有理有据,袁綦一时无话可答,只好沉默下来。
  其实再进洛阳正是袁綦求之不得的事情,袁煦就是知道他的性子,特意下了明令,不许他意气用事。
  但现在已经不是他怎么想的问题。
  陛下已有了破燕之心,所以兄长才定下了直取长安之策,要是石简真的如长公主所说,那兵不血刃拿下洛阳自然是好事,问题是,到时候长公主会愿意他们去打她的儿子吗?又或者,长公主看错了石简,到时候他这里的兵力被石简虚耗殆尽,坏了兄长的大计,无功而返,陛下那里怎么交代?回去见到父亲,怎么交代?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陛下的破燕之心也是因为长公主的死讯,要是他知道长公主还活着,那还打不打了?要是两国战事本可避免,他却借了兵去攻洛阳,还把本可以接回建康的长公主搭进去了,那不更没法交代了?
  袁綦盘算来盘算去,感觉自己根本做不了这个主。前两年闯下的祸事太多了,好几次差点让袁增亲手拿鞭子抽死,才终于教会了袁綦做事之前动动脑子。可是长公主又这么看着他,袁綦这脑子动了也是白动,根本开不了口拒绝。
  明绰见他不说话,主动退了一步:“我知军法如山,不为难少将军。请少将军派一队人,送我回洛阳就好。后面的事情不必少将军操心,我自会……”
  “不可!”袁綦想都没想就提高了声音,看到明绰的眼神一下子又恼火起来,只能硬着头皮拖延,“长公主要不先休息吧,此事……此事容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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