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5 字数:3914
明绰一时没有还礼,打量着眼前的人。萧秧那双眼睛果然是随了她,但她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美。不用跟明绰自己比,就是跟谢星娥比,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虽入宫多年,但她衣饰依然像个民女,简朴到头上都找不出一根多的钗环。明绰不知道她是一贯如此,还是失宠之后才这般刻意低调。反正就这么看一眼,她没太看出来萧盈为什么当年如此喜欢她,倒是明白了谢星娥为什么这么恨。
唯独她的眼神不像个普通民女。长公主也好,皇后身边的灵芝也好,她都不怕。恭敬只是为了不落下错处,实际上,那双本该温柔多情的杏眼里,只有质地冰冷的戒备和审视。明绰在打量敬漪澜,敬夫人也在打量长公主。
明绰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还了个礼:“东乡见过敬夫人。”
然后也不等敬漪澜说什么,自己主动解释了一句:“东乡听说敬夫人在栖凤宫一夜未归,皇长子担忧母亲,所以来看看……”
敬漪澜眼中戒备不减,冷冷道:“多谢长公主费心。”然后便再没有别的话了。
明绰停了半刻,见她确实没有客套的意思,便也识相地告辞:“既然夫人已经回来了,东乡就不多管闲事了。夫人若得了空,我随时在上阳宫恭候……”
敬漪澜几乎没耐心等她说完后半句就准备送客了:“恭送长公主。”
明绰没再说什么,最后看了萧秧一眼。对于母亲的出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他只是沉默着,独自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窥探的空间里。
明绰收回视线,轻声告了句罪,离开了承华宫。
第121章
明绰回到上阳宫,还没进门就已经看见了天子的辇舆停在殿外阶下,她什么都没说,先转头看了一眼阴青蘅。
阴青蘅统管上阳宫,也不是长公主回来以后才安排的事情。建康的宫城太大了,朝廷也不是每个宫殿都有闲钱去维护,若是哪里没人住了,几年之内就会破败,但上阳宫不一样。陛下一直着意让人维持着原状,阴青蘅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拨过来的。
明绰住回来两天就看出来了,阴女史是天子的人。但她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只是指了指立在天子辇舆旁边等候的任之,轻声道:“去吧。”
阴青蘅一怔:“长公主?”
任之欲盖弥彰地别开了眼,似是想装作跟阴青蘅不熟。明绰看得好笑,只是摇了摇头。阴青蘅还算聪明,知道她已经看出来了,乖乖地过去跟任之站一块儿了,就算承认了明绰的猜测。
明绰了然地笑笑,自己提起裙摆进了殿。
萧盈果然已经在等她,甚至不是会客的外殿,而是里面长公主的寝殿。明绰进去的时候,看见一个伺候的人都没留,萧盈屈着腿,别别扭扭地坐在了她床下的脚踏上——从前明绰去含清宫看他,最喜欢坐的那个位置。
见到明绰进来,萧盈抬起头,朝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还是回宫以后明绰第一次私下里见他,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面对皇兄,但他来了也就来了。倒也不用特意摆脸色让萧盈知道她生气,明绰很肯定袁煦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他了。甚至没有必要以“你去哪儿了”“你怎么来了”这样的话来开场,他肯定知道她今天去了承华宫。
所以看着萧盈那个微笑,明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萧盈主动把袖子抬起来,让她看见他身边的托盘。里面是一碗醍醐,两碟干果。
明绰终于没忍住笑了,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皇兄,”明绰顺手把那碗醍醐端远一点,提醒他,“乌兰人不缺醍醐。”
萧盈眉毛轻轻一扬,好像有些懊恼自己竟然没想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但他明显不是真的没想到,因为他把袖袍一撩,又掏出了一壶酒来,搁在了那托盘上。明绰低头看了一眼,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小时候才喝醍醐,现在他们之间,只能喝酒了。
萧盈抬手斟了两杯酒,一杯给她,一杯留给自己,然后先举了起来,作势要跟她碰一碰杯。明绰就举起来,任他凑过来,轻轻一碰,然后听见他说:“敬乌兰徵。”
这是明绰没想到的。她眉毛一挑,看着萧盈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酒。萧盈也不催她喝,自己又斟了一杯,问她:“他真的给玉含立了石像供奉吗?”
明绰这才恍然地一笑,把酒喝干,回答他:“立了。在长安的西觉寺。”
萧盈就点了点头:“那多谢他。”
他的口吻好像乌兰徵还活着。明绰什么都没说,把空杯子伸过去,让他继续倒。没有人敢跟她提起乌兰徵,除了袁綦那个实心眼的送了一口鸿鸣剑过来。建康的人都说她回来是喜事,没有一个人敢提,她回来,是因为她的丈夫不在了。
萧盈继续给她斟上,又问:“他对你好吗?”
“你不是都知道吗?”
萧盈看着她:“朕要听你亲口说。”
明绰把酒接过来,只说了一个“好”字,喉中已经哽住。她轻轻咳了一声,仰起脖子,又把酒喝完,继续把空杯子伸过去。萧盈伸出三根苍白细长的手指拈住杯沿,拿走了,没再给她斟。
“九年前,朕给袁煦下了一道密诏,要他去长安,无论如何都把你带回来。”萧盈转头看着她,“但是袁煦抗命了。”
“哦,”明绰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当初谢维在平城时跟她提过的那道没有人知道的密旨,“所以你罚了他?”
萧盈微微地眯起眼睛,似是好好回忆了一番才想起来。那一年,桓宜华第一次为了苻家女一事告到了含清宫,袁煦确实受罚来着。萧盈明白她误会了什么,好笑地摆了摆手,只道:“不是为那个。”
袁煦回来说,大燕帝后恩爱和睦,皇后在宫城正殿面见朝臣,处理政事,而乌兰徵在他起居寝殿接见他们兄弟二人——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明绰过得很好,有夫君爱重,有大权在握,还有襁褓中的娇儿。他能罚袁煦什么?
“朕只是想不明白,”萧盈的声音很轻,“他既然这么爱重你,为什么又眼看着那些兀鲁蛮子把你逼到要向母国求救呢?他不是横扫六合吗?他不是一代雄主吗?”
明绰露出了一丝苦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伸手去抢酒杯。但是萧盈避了一下,只道:“你酒量不好,慢些喝。”
明绰:“我如今酒量已经好了。”
沉默。萧盈看着她,动也不动,像是隔着他只能遥远听说的十三年。明绰也不要那酒杯了,直接取了壶,仰起脖子,从壶嘴里饮了一大口。
“兴和五年,建康遣使至长安,商议共灭拔拔真。”明绰也开始说话,“我给你写了信,想求你接我回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突然掉了眼泪,反而笑了,“可是卢望告诉我,你和敬夫人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萧盈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坠下了一行眼泪。明绰把酒壶放下,伸出手抹了一把已经有些发烫的面皮。
“当年是我错怪了皇兄。”明绰擦干了眼泪,深吸了一口气,“我母后不是你害死的。我后来知道了。”
萧盈还是没说话,明绰的眼泪擦不完似的,又往下落。她很不争气地在哽咽,尽管她非常想平静地说这句话:“可是嫁给乌兰徵这么多年,我也不后悔……”
她好想跟萧盈证明这一点,虽然她都不知道这种证明还有什么意义。乌兰徵给她的这十三年,不是因为她和萧盈之间的误会才存在的。她是他的妻子,她爱过他,以一种她从来没有用来爱萧盈的方式。甚至到现在,她仍然还是爱着他。他曾经办了一场浩大的婚礼,在万民的见证下,请他信仰的阿瓦神女为他们的结合祈福,可是后来她却说服他背离了神女——是因为这个,神女才要从她身边夺走乌兰徵吗?这是迟到的惩罚吗?乌兰徵说过,死后,他想要回到神女湖。这个话他只对她说过,所以明绰不知道他们会把乌兰徵安葬在哪里,是长安的王陵
吗?她想过,若她能顺利回到洛阳,为乌兰徵报完仇,她就要送他回神女湖。神女湖在哪里啊?他明明答应过会带她去的。明绰想跟萧盈解释的就是这个。她不是因为十三年前在恨他,是这个。是他把她带到了离神女湖最远的地方,她再也不可能找到乌兰徵了。
可她能说出来的还是只有那句已经对袁煦说过的话,好像她担心袁煦不敢如实转达,所以她一定要再说一遍,让萧盈清清楚楚地听到:“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萧盈流着泪,闻言却笑了出来,仿佛对她的恨甘之如饴:“那也很好。”
于是明绰也笑了。当然了,萧盈当然想得到她会恨,可是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活着,她回到身边来。明绰从出生起就与他相伴,怎么会不了解他呢?就是太了解了,所以她只能这样恨着他,然后笑出来。
她又喝了一口酒,还是从壶嘴里。建康的酒是粳米酿的,带着一点儿甜。明绰总觉得哪里不够,干脆把酒往那杯醍醐里一倒,搅了搅。这才勉强像是乌兰人会喝的奶酒。她递给萧盈,萧盈没有犹豫,端过来就喝,然后被那个古怪的味道冲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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