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作者: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5      字数:3813
  
  君臣之间也是强弱相欺,他这样的身体,却能十几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对朝廷绝对的控制力,说到底不过是以近乎非人的意志力在消耗自己的命。
  但不知是因为给了明绰一个面子,还是卞弘第一次说了太劳累也会犯病,他本来都要拒绝了,竟然又半路改了主意,最后只是“嗯”了一声,答应了。
  明绰反而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溦溦,”萧盈笑得很无奈,像是为自己辩解什么,“我也不想死啊。”
  他这么说,明绰反而一句狠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无数根刺一起密密麻麻地扎下来,感觉不出疼,只是麻。她重新握住了萧盈的手,一滴眼泪就这么直接坠下来,“啪”地打在了萧盈手背上。他动了动,明绰立刻用指腹擦去,只作无事。
  “药煎好还要些时辰,”她尽量保持住了语调的平静,“疼得好些了就再睡会儿吧。”
  萧盈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正值炎夏,他睡的是瓷枕,明绰特意给他换上了麻布的软枕,好让他睡得舒服些。见他重新闭上了眼,明绰便站起来想去看看药。但是萧盈突然伸出了手,沉默着握住了她的手腕。明绰回过头,见他的眼睛始终闭着,修长的手指扣在她腕上,透出青白的、玉石似的颜色。她便重新坐下来,把他那只手握紧自己手心里,就这么在床边守着他。
  “皇兄。”明绰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萧盈没有反应,不知道是真的睡过去了,还是没有力气。明绰看着他躺在那里,想起当年卞弘第一次告诉她,陛下可能活不过四十岁的时候。那时候明绰自己才多大?四十岁感觉那么遥不可及,所以她总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严重,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可以过,她那个时候想象萧盈最后的那一天,总以为会是一个和谢郯差不多年岁的模样,灰发斑驳,满脸皱纹。
  可是现在萧盈躺在这里,模样和少年时没多少区别,却已经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大限了。原来他根本来不及老。
  “我不想你死。”她回答不了萧盈那个问题,只有这一句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哀求,“你不要死。”
  萧盈的药煎好的时候已经天亮了,明绰把他唤起来服了药,又哄着他接着睡。任之已经出去传了朝会取消的消息,但朝臣们对于这种事司空见惯,有几个朝臣有事奏报,还想跟往常一样,跟着任之去含清殿等陛下好些了再召见。
  但一直等到过了晌午,陛下也没有召见任何人。任之出来说了几次,最后等来了长公主,把他们都劝了回去。
  只有一个面生的年轻人,既不走,也不要求马上面君,非常有耐心地坐在偏殿,眼观鼻鼻观心,连口水都不用。
  瞧他官服,品阶很低。明绰轻轻唤了任之过来问他名姓,任之只说此人姓张,官任书佐。其余什么都没跟明绰解释,反而说,让他等着就是,陛下是要亲自见他的。
  这就奇怪了。书佐是最低等的文职,每个衙署都有,任之却不讲明这姓张的到底是哪个衙门的——但不管哪部哪台的书佐,皇帝都没有非要亲自见的道理。
  明绰想了想,让任之再去看看药,自己往前几步,走到了这年轻人面前:“张大人。”
  他一下子站起来,赶紧向明绰行礼:“长公主。”
  明绰低头瞥了一眼,只见他手中攥着的是一卷皮纸。他意识到明绰的目光,立刻抖了抖袖子,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掩住了。
  明绰见过这种皮纸。她跟着乌兰徵打仗的时候,见过有人呈上来用这种皮纸写的密报。它坚韧,防潮,缝入马鞍之后就看不出来了,再拆出来也能保持原样。就算是传信的人遇到搜查,这东西也很难被发现。
  明绰若无其事地抬眼,看定了这年轻人。姓张的书佐低着头,面上并不见异样的神色,但避着她的眼睛。
  “皇兄今日不会召见了,”明绰笑了笑,“张大人有什么要呈给陛下的,我愿为张大人代劳。”
  张书佐立刻退了一步:“臣不敢。还是等臣见到了陛下,亲自呈上……”
  “那可就耽误了。”
  张书佐丝毫不动:“不耽误。臣会一直在这里听宣。”
  明绰便笑着点了点头,转回头,看了看在偏殿里伺候的人。门外守着两个内侍,瞧着倒也算人高马大。她闲庭信步似的往外走了走,然后轻声下了令:“去把人给我摁住。”
  那两个内侍听见了她的话,先是都愣在哪里。明绰歪了歪头,似是在问长公主是不是支使不动他们。那两个内侍便什么都没敢问,进去就一左一右摁住了那姓张的书佐。年轻人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出,竟连反抗都没想起来,只是提高了声音,惊疑不定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嘘。”明绰还是笑着,伸手就从他手里拿那封皮纸密信,“皇兄还在休息,张大人别把他吵醒了。”
  “长公主不可!”张书佐还试图阻止,但是两个内侍反扭着他的肩膀,把他摁得死死的,他也不敢跟长公主动粗,只能眼看着明绰打量了一下卷得紧紧的皮纸,马上就找到了封口处,然后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利落地一划。
  “长公主不能看!”张书佐徒劳地喊了一声,“这是……
  “大燕的探子来的密信。”明绰替他把话说完,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张书佐白着脸,突然就不挣扎了。明绰看他那个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冷笑了一声,展开手里的皮纸迅扫了一眼。不出意外地发现根本没有落款,只有放在烛火上烧出来的一圈焦黄,显然是约
  定好的印记。
  但是这个字迹明绰认得,此人曾奉招贤令进洛阳,考入太学,是萧皇后亲自选了他的文章,授了他的官。也是萧皇后点了他东宫官署的职,让他辅佐当年的太子,如今的新帝。
  大燕散骑常侍,东宫舍人,郗芳。
  第132章
  乌兰晔改年号之后的第一个春天,天子携西海权贵们春猎,以祭天祭祖。丞相乙满逐白鹿入林,不慎坠马而亡。
  建康能听到的消息,本来就应该只有这么多。
  但郗芳的汇报要详尽得多。乙满受命猎鹿,但那一闪而过的白影不是瑞兽,而是少年天子亮出的刀光。乌兰晔命大将拓莫也哲带人伏于林间,乙满始料未及,身中数箭才坠马,被乌兰晔亲自取了性命。就在同一时间,冯濂之在长安携密旨将丞相府抄家。
  刚满十一岁的乌兰晔展现出了他父亲终其一生都未曾有过的狠心和果决,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就以雷霆之势,把当年陪着乌兰郁弗打过天下的功臣们全都清洗了一遍。名曰春猎,其实是把人都带出了长安去杀。屹立三朝都未倒的步察巴合在绝望中抬出了泰赤哈氏,试图唤起乌兰晔的温情,但也于事无补——天子甚至懒得给他捏造一个合理的罪名。
  至此,大燕的开国功臣一个也不剩了。
  郗芳在信中以八个字形容这个孩子,“虎狼之心,大略少恩。”
  功臣的血流满了御林苑,也浇灌出野心张开的獠牙。段氏显然事前不知道天子如此激进莽撞的计划,郗芳寥寥数语,只说太皇太后得到消息以后“惊异非常”,留在长安躲过一劫的西海权贵们入宫哭诉,想借太皇太后的手杀了这个年少莽撞的天子。太皇太后一度召天子入长霄殿,暗伏刀斧手欲杀之——明绰只是看到这几个字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但是乌兰晔没有死。方千绪于千钧一发之际拦住了他,只身前往长霄殿中,最终说服了段氏站到天子这头,以太皇太后的威信和兵马震慑住了想要反扑的西海权贵,稳住了朝局。
  随后,太皇太后颁下旨意,她和陛下将奉灵柩去东都,把先帝葬到洛阳。
  明绰不得不扶着桌角才慢慢坐了下来,手里紧紧捏着这皮纸,用力到指节发白,顺了好几遍才想起来应该如何呼吸。然后她又把信拿起来,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又读了一遍。郗芳的汇报惜字如金,不会有太多不必要的描述,依旧难掩生死一线间的刀光剑影。
  晔儿实在是太莽撞了。明绰一颗心都揪着,甚至生出一股对方千绪的怒火。他怎么能看着晔儿这样去冒险?
  可是他果然没有忘记。明绰又忍不住感到一阵悲喜交集着的骄傲。他也没有任由段知妘摆布,即使受制于人,他拼死一搏,也还是在战斗。
  段知妘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帮晔儿?这个孩子过早地展现了他坚韧的心性和为父报仇的决心,她不可能看不出他示弱背后的虚与委蛇。是因为她其实也不想再受乙满与西海权贵的钳制?还是她的内心深处依然记得当年那个叫她“伊玛戈”的孩子?这些明绰通通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她已经做出了选择,就没有退路了,继续留在长安不再是一个明智的决策。
  他们到底还是要把乌兰徵葬在洛阳。
  明绰把皮纸轻轻贴在自己胸口,泪如雨下。她哭得如此心碎,没有注意到萧盈已经起了身,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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