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作者:
蕉三根 更新:2025-09-15 10:25 字数:3843
天寒地冻往往意味着行军更难,食物更少。乌兰徵在漠北那两年,每到下雪,她总是牵肠挂肚,想象着那种地方到底会苦寒到何种地步,操心着燕军的损耗补给,根本没有心思赏雪。
萧盈有些失神似的,重复了一遍:“漠北……”
好遥远的地方啊。
明绰见他停了下来,以为他是累了,便朝跟在身后的任之使了个眼色。御苑中的亭子早已被收拾出来,拢了暖炉,铺了厚厚的棉垫子。明绰拉着萧盈到亭子里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才听到萧盈低笑了一声,突然道:“他一生纵横九州,也算不枉了。”
明绰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也是一个雪很大的冬天,她第一次听到萧盈说起了西海十八部,乌拉山的险峰和神女湖的清水都好像他亲眼所见。
那时明绰对皇兄还有一些孩童式的仰望,觉得他怎么什么都知道。倏忽半生而过,才突然意识到,萧盈坐拥南朝辽阔江山,却从来没有出过建康。那些都是别人告诉他的。
反而是当年那个无知又好奇的小女孩儿,竟然走过了那么多地方,见到了太父教过的三川谷地,兵家必争,也见到了风沙古道,大河夜涌。
明绰一时怅然,只好无言地把暖手炉塞到他怀中,又给他拢一拢貂裘,细致得让萧盈都有些哭笑不得了:“哪就这么畏寒了?”
明绰垂了眼:“你不畏寒,你是不知寒。”
这比畏寒还可怕,她只是不小心触到他的手指,都觉得冰得她皮肉发紧,萧盈自己却好像没察觉到什么。
萧盈笑着张了张嘴,似是还想说什么,但是明绰已经被引开了注意力。萧盈便随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内侍走近,到任之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任之立刻变了脸色,但又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到面色如常,轻轻摆了摆手,让那传话的内侍退下了。
明绰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倾身过去,想扶萧盈:“皇兄,太冷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萧盈也不理她:“任之。”
任之只好小步进了亭中,伏身跪拜:“陛下。”
“怎么了?”
明绰只好闭上了嘴,任之更不敢不答,轻声道:“禀陛下,宫门来报,御史中丞卒了。”
明绰马上抬眼看萧盈的反应。但他没什么表情,仍旧端着手里的热茶在喝,等喝了两口,才问了一句:“怎么这么突然?”
任之先看了明绰一眼才回答:“陈公绝粒而死。”
一片沉默。
绝食而死当然不会“突然”,明绰早就知道了。那日谢运送去了喜饼盒里的一支断笔,当夜起,陈缙便整了衣冠,端坐绝食,到今日,已足足八天。
陈缙选择这种最贞烈的方式,就是为了给长公主施压,给陛下施压。但明绰摁住了消息,一直没让萧盈知道。这八天里,陈缙的学生、故交、家人全都跪在门外苦劝,但是他岿然不动。他是只有死路一条了,长公主就是要他死。但死之前,他也要逼得长公主罢朝——至少说明她还是有所忌惮的。
萧盈还是沉默着,手指紧紧扣着瓷白茶盏。茶已经没有热气了,看起来像是快要被他身上的寒气冻结成冰。明绰只犹豫了很短的片刻,就从棉垫上下来,跪到了冷硬的砖地上,伏身行礼:“皇兄,臣妹有罪。”
萧盈闭了闭眼,没有马上伸手去扶她。
陈缙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其实也起了杀心——没有人能真的做到几十年如一日、每时每刻都从善如流的,萧盈自问也不是圣人。但他还是克制住了,甚至非常有耐心地与陈缙辩论起来。
萧盈想知道,明绰究竟做错了什么,让陈缙这样容不下她。所谓的“卖官鬻爵,受贿纳财”真的有这么严重吗?若是如此严苛地去衡量朝臣,那为君者真的还有可用之人吗?
说她结党,她真的结了吗?稷儿的起居她关心,秧儿的终身她操办,这不都是一个慈爱的姑母所为吗?比起她,袁增和桓廊哪个不更有私心?
陈缙说来说去,就是长公主僭越干政,可是这特权就是萧盈亲口许的,哪来的“僭越”?她甚至在查大将军的贪污,那可是她的家君。已经公允至此,朝中又有几人能做到?怎么就惹得御史中丞死谏?
说到后来萧盈都动了怒,陈缙跪在地上,半晌,只提醒了他一句,“谢后谋逆之心未绝矣”。
陈缙担心的不只是女子“干政”。如果镇国长公主
不够呢?摄政监国之权也不够呢?她会不会又重新找出那件为她量身裁定的天子衮服?会不会又把谢太后当年的旨意拿出来,昭告天下,说他其实根本不是怀帝的骨肉?
到那个时候会是什么局面?即便她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萧氏公主,可是在她之后呢?女子无嗣,大雍的江山要落进谁的手里?是她与袁綦日后的孩子吗?大雍难道从此改祚易姓,要姓袁了?又或者,她和袁綦没有孩子,她唯一的继承人,是大燕天子乌兰晔。
萧氏以雍为号,历四代而不忘长安,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异族人来一统天下吗?南朝不可能答应,但乌兰晔也不可能不来抢,届时两朝开战,生灵涂炭……北地这么多年的血流成河,难道陛下要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命运也降临到大雍吗?
说到最后,陈缙狠狠地把头磕下去,发出“咚”的一声,然后变成盘旋不去的叩问,在含清宫里久久回荡。
真的不在乎后世如何议论吗?真的不在乎他一生心血所维系的和平与繁荣吗?真的不在乎他的孩子们会因为冒充皇室而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吗?——真的,就那么相信她吗?
萧盈睁开眼,视线落到了杯底。还剩半杯茶,但已经凉了。茶叶缓缓地舒展开,自己打着旋,像是某种活物。萧盈突然觉得有点儿恶心,好像那活物是从他胃里爬了出来。
“起来吧。”他放下了手里的茶。
明绰竟未敢动,抬头看着萧盈。
“不怪你。”萧盈又说了一遍,起身去扶她,“逼死他的是朕。”
明绰顺着他的动作起了身,皱着眉头唤了他一声:“皇兄……”
萧盈只道:“你好好料理陈缙的身后事,他为国尽忠,多年辛苦,该封就封,不要记恨他。”
明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是。”
萧盈便道:“那就去吧。”
明绰有些意外:“现在……?”
萧盈朝她笑了笑,很轻松的神情。明绰便要来扶他:“我先送你回去……”
但是萧盈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去料理,我再走走。”
明绰不太放心地看了他一会儿,萧盈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她隐瞒了陈缙绝食一事,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明绰只好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准备先行告退。但是走也走得非常不放心,两步就回过头,又道:“那别累着了,更别着凉!”
萧盈唇边的笑意更深,很不耐烦似的,朝她挥了挥手。明绰这才皱着眉头转身走了。萧盈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了雪地里,唇边的那抹笑便也越转越淡,终于看不见了。然后他自己也下了凉亭,很小心地踩进了明绰刚刚踩出来的脚印里。但他的脚比明绰的大,一踩下去,就覆盖了她的。
萧盈又停在那里,出神地盯着雪地看。
任之想来扶他:“陛下……”
萧盈没有抬头:“你也瞒着朕?”
任之立刻跪下:“奴婢不敢!”
萧盈叹了口气,面前马上升起了一团白雾,笼住了他的眉眼。好像真的还是挺冷的,她在身边的时候才没觉着。萧盈把暖手炉捂紧了一点,但也没感觉到热,只觉得手是麻的。
“陈缙为何绝食?”
任之:“是谢运送了一支断笔给御史中丞……”
萧盈笑了一声,又是一团白气冒出来。
断笔啊……原来是讽刺他言路已断、无谏可纳。真够刻薄的,怪不得陈缙这么大的气性。
“谢运送的?”萧盈低下头,看了一眼任之。任之也不知道能怎么回答,谢运当然是受了长公主之命,可他能说吗?
萧盈也不逼他:“起来吧。”
任之这才起身,还发着颤。衣上沾了雪,尤其两个膝盖,已湿了一片。萧盈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你先回去换件衣裳吧。”
任之摇了摇头:“不妨事,奴婢……”
“回去。”萧盈又说了一遍,“你若是着凉,朕禁不起你过病气。”
这倒是实情。任之把话憋了回去,不安地看了萧盈一眼。他已经抬起腿往前走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儿。任之赶紧朝跟着的内侍和宫人们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小心伺候着,然后自己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跑了回去。
萧盈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卞弘说,他自己觉得“气足”就行,就还能走动。他今日还行,走了好长一段路,也没觉得喘不上来气。走多了,身上还真觉得热了起来,连那暖手炉也不必了。他转身交给了身后跟着的人,再一回头,看见有人跪地请安了,才发现这是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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