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作者:笔纳      更新:2025-09-16 09:27      字数:3286
  巡街的宫人皆持宫灯,首尾相连,漫步于长夜之中。
  元骞叩了叩抄经室的门,夏真羲还是一如既往,神秘白面纱上是一张半死不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婉面,元骞心里白这兔狲一眼,小心拉开门道:“主子,夏侍君觐见。”
  今日天冷,主公大抵会关起门来下一整晚的棋。
  菊绢绕开白面无须的老太监,果然在云蒸雾绕的暖熏香之中看见独自下棋的谢怀千,那双凝神静气的眸审视着棋盘,悬挂的广袖之中探出一支碧白的手,食中两指衔着黑子,指尖叩棋盘而子落。
  的确空灵无物。紫禁城任何一座宫阙都像一座沉甸甸的山,在这片土地最核心的地带无声搏动着,最细小的涟漪都将牵动巨震。因此,这片江山的主人只能是最谨小慎微,而又谋虑深远之辈。
  菊绢方才还在心中赞咏着,忽地在棋盘边的小竹凳上看见一个正儿八经坐着的旧白小偶。
  这小偶几乎打破了主公的旧形象。
  菊绢心里逐渐有种怪异的感觉,又有点想乐。见他来了,谢怀千把棋子撂下,伸了修长的手去博山炉上烤。
  主公给偶找了个好位子坐,他倒没位置了。
  “我抱着它坐这儿可以吗?”菊绢话音刚落,看见这布偶的脸猛地皱缩起嘴。彻底老实了。
  这是个整着脸的吊睛大猫偶,神情轻狂冷肃,似是某位故人来。
  “给我罢。”谢怀千忽地抻了一支长臂,菊绢捏着大猫偶的胡须将此等晦气之物递给主公,主公随手扯着那大猫偶的脸,毫不留情地将其冷藏到了几下两人都瞧不见的地方。
  这下舒服多了。
  菊绢整顿了下脸上情绪,想到接下来要说的,默了一瞬,道:“我今日来是因为,闻淇烨他……给夏真羲来了一封信。”他抬眼看谢怀千的脸色,再三抿了抿唇,“他说,有一句话务必托我给您带到。”
  谢怀千低瞥了眼几下端坐的猫偶,随手放倒,脸朝地面壁,淡淡道:“说。”
  菊绢本想改动下措辞,但觉得擅自改变词句都会使得其中的危急之意降低,于是沉着心道:“他说,‘既然谢怀千要与我断绝关系,那就断绝,叫谢怀千好好想想自己究竟有什么退路。’”
  谢怀千垂下的眼珠骨碌碌地抬了一半,桌上棋盘无悲无喜。
  “他必反。”
  话音刚落,谢怀千霎时抬眼,狭长的睫扫出一道凛冽冰凉的风。
  这究竟是想闻淇烨反还是不想?
  到这,菊绢也有些看不清局势了。他直言问:“主公诱引闻淇烨谋反,是否准备清理闻氏?闻淇烨只是局中棋子一枚?”这关系着他们四兄弟应当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闻淇烨那个泼皮。
  谢怀千很快收拾了身上的戾气,说:“不过是试着邀请他同下一盘棋而已。不尽兴,下次便又只能一个人下了。”
  看来狗已上桌,暂时打不得。哎!不日前他见詹怡苏将闻淇烨投黑市上,看到就该凑上一脚,趁乱将其胖揍一顿,以泄心头之愤。
  菊绢点到为止:“要回信吗?”
  “不到时候。”
  菊绢颔首应下,“我们且盯着他的去向,快到京师时禀告您。”
  两人从不寒暄,夏真羲很快离开了慈宁宫,不到一炷香的实绩叫元骞不断摩挲着下巴。
  这夏真羲居然这么快。细胳膊细腿的,有那家伙还不如没有,不过就算没有,这小伙过来做太监,这身板伺候人搓身子,估计没搓两下还要告诉他自己的手破皮了。
  果然还是壮丁好用。
  腹诽两句,元骞回到抄经室,元俐已经在收拾棋盘了。
  最近两日,许是天寒地冻,老祖宗的腿脚不利索,也不怎么爱动弹了,棋总下不到一半就撤了再重来。
  元骞虽然是个没文化的俗人,但他跟了谢怀千那么久,还是比别人体察的多。
  他怀疑老祖宗这棋下得,有主题。
  “歇息还是?”元骞嬉皮笑脸地问,伸出的手接下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打眼一看,是那日送出的大猫偶。
  “暂时不想要了。”谢怀千思忖着,摆着一张清冷惑人的脸,“还给元厉管教几天。”
  “打入大牢了?好嘞。”元骞谄媚地哄,“咱们小厉子手段厉害着呢,水牢、土牢、泥巴牢、兽牢、针牢,应有尽有。”
  还有泥巴牢?怪不得洗得那么白。
  谢怀千看着他,漠然将大猫偶扯回来,递给了元俐:“你管。”
  元骞作势拉上了嘴,只笑,谢怀千知他玩笑也没当回事,吩咐:“传旨,宣彤玺大太监现下入宫见我。”
  “现在?”元骞一下傻了眼,“传旨?”那不是谁都知道了?
  谢怀千挪开眼,又做出了那个日复一日的动作。
  望着窗棂外无雪的天,毫无迟疑点了头。
  算着日子也差不多了,最后再见老朋友一面罢。
  文府掌事公公连滚带爬地蹚进殿内,焦急叫唤道:“大爹爹,皇太后宣您入宫觐见!”
  正逗弄着狸奴的文莠大手倏地圈握住猫的残腿,沉滞几秒,往日觑着的浅淡眉眼舒展开,脸上浮出几分少见的惊与怯。这在掌事公公眼里正是惧怕的表现。
  他以为上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没想到谢怀千居然还会来见他。
  “宣我进宫?”文莠犯了癔症般地喃道,“南柯一梦……我不是在做梦吧?”
  以为大爹爹害怕自己荣华富贵一场空,掌事公公连忙帮忙强心。
  出谋划策道:“大爹爹,太后已经重新把持朝政,小的看……这是鸿门宴,还真不能就这么去。”
  对,还真不能就这么去。
  文莠赶忙起身将狸奴放到交椅上,胡乱摸了摸扎起的发髻有没有潦草的凸起,看着那太监:“乱吗?”
  那公公没想到是这么个进展,嘴上和脑子一同打结,上前帮着打理大爹爹的穿着:“大爹爹仪容甚美,这方面当然不会拖后腿,只是小的看——”
  “无妨。”文莠打断他,挺直腰杆指着不远处桌上的锦带叫他拿来,自己拿来冠帽迅速压在白发丛生的密发上,觑着眼道:“他既堂而皇之宣我进宫,应当不会如何,且去看看。”
  ◇
  第37章 尤花殢雪
  文莠轻迈过慈宁宫正殿那道独一无二的渊深门槛。
  殿内,百宝嵌花卉图屏风阻挡了一部分视线,他绕到屏风延长不到的地方,却又在屏风以外站定。
  金铜藻井艳色逼人,正中央宝座上他正值盛年谢渊然穿着本不属于他的明黄衣裳,踞于卑贱而极具侮辱性的太后宝座上,极其遥远地风华绝代着。
  文莠同样穿着本不该在他身上的鲜亮华衣。
  玉蓝缎绣金蟒袍盖着巍峨癯瘦的身量,纱帽下乌白高髻叫他打理得一丝不苟,觑向谢怀千的细长如淡烟的眉眼中不再充斥着任何阴谋,只有单纯的寂历。
  两人视线相接,谁都没有错开。
  倘有人仔细揣度比对便会发现,九千岁清癯宽挺的仪态几乎和谢怀千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直。可是十年了,两人鲜少有碰面很久的时候,即便对上脸,也很快错开。
  他等这一天等了十年了。
  他没有辜负谢怀千的期望,按照他们当初的约定走到他能走的最后一步。
  剩下的路,都要谢怀千自己走。
  谢怀千以为文莠不说话是在拿乔,也不以为意,开门见山道:“上次我让你找个对食,你不想要——”
  他一顿,那张美人面阒寂,仿佛考量着什么。
  文莠愈发走神,怀疑自己面貌疲老,甚至生出想对镜好好看看自己脸的冲动。
  袖下的几根指动了动。
  老中官在想年轻美貌的事,年轻的太后却冷漠纵细数着世人想要的功名利禄,“洞房花烛你不要,金榜题名我没法给,荣华富贵、天伦之乐你都享过了。”
  文莠笑了。
  他徇私欲变成曾经自己最痛恨的人,谢怀千一直恨他走得太远,如今又何必心慈手软,和他这样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的大奸人含蓄?
  他道:“我膝下子孙比皇上还多,正好含饴弄孙的日子也过腻了,其实太后有什么难听话,但说无妨。我委实不会有丝毫后悔与触动。”
  谢怀千上次要他找个暖床的伴儿,那话已经暗示得很清楚了:他的时日所剩无几。
  谢怀千想尽力帮他这一生过得完满。
  然而他的长公子并不知晓,早在陪他上了去往京师的婚轿那天,他就做足了准备和觉悟。这辈子该享的不该享的福都享过了,已经够了。
  不会有丝毫后悔与触动?
  也是。故人早就死在半路上,谁都没办法回到十年前的舟上,剑都换了十个来回了。
  又何必刻舟求剑?
  谢怀千垂了眼睑,浓密长睫盖住瞳孔中浓烈的恨意,忍着将激荡的情绪压回胸口,喑哑而沙冷的嗓平而白道:“相识一场,选个喜欢的死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