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作者:
笔纳 更新:2025-09-16 09:27 字数:3295
文莠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恨意,只希望那恨更加不遗余力一些,全冲他来,千万不要心软,拐着弯找他的渊然的错处。
那时他还那么小,那么单纯。
“当年那些事都是为了一己私欲做的,我没有难处。”文莠忽然开口,“奸臣当道远比我想得容易太多,钱我怎么都收不够,人我怎么都杀不够,这些年是我这辈子最快活舒坦的几年。路都是我自己选的,你不用愧疚。”
恨我就好了。
死前要是还能把你的良心全带到地下去就好了。
文莠高倨着脑袋,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傲慢姿态,虽然鬼气并现,可是的确漂亮。
话也说的漂亮。“我想死得漂亮些,相识一场也有二十六年了,娘娘送佛送到西?”
谢怀千扯起唇,文莠想演他当然作陪,于是眸中似笑非笑,脸上却很淡然。他没表情时,仿佛只剩一副冷冶的骨、一头养在水里的黑绸发,和脖颈露出的一点痣,淡生艳,艳生妖。
他张口呼出雾色的白气,连风水都衬他。
“当然,如你所愿,绝对漂亮。”
正殿后侧方窗棂后,沿着墙根蹲守在黑暗中的小太监眼睛越睁越大,双手死死捂住自己打哆嗦的嘴,心中天人交战,脑门热臭的汗一滴接着一滴往下淌。
文公公居然是皇太后的细作。是半路出家?还是一直都是?皇上肯定不知道这事!若他告诉皇上,别说后半辈子,下辈子肯定都不愁了!
只是回去的路上,千万千万要小心。
小太监屏住呼吸往后先后挪动脚步,然而一时不察,转身时后脚掌不小心碰到墙根半片碎瓦片,那声响清脆可闻,顿时吓得他肝胆俱裂,一溜烟跑了,唯恐被抓住弄死。
那声响大得文莠这个离门近的都听得一清二楚,谢怀千听了却只是侧目而视。
“你放进来的?”文莠心里好笑。谢怀千心若比干,若不想叫人知道,怎么可能不提前叫他的亲亲元骞把宫人都关到配房里去?不过今日是宣旨传他进宫,李胤知道是迟早的事,随他开心去吧。
“我放进来的?”谢怀千少见放松了坐姿,矜直的长身拉伸舒展,内陷腰窝利落又柔和地枕在宝座椅背,后脑和长发压在屏风。他品味着这有趣的话。好似没事儿人一般在座上动了动那双蛇尾一般的修颀长腿。隔着衬裤,两侧略微圆润的腿肚子斜斜叠着,轻而缓地摩挲摩擦。几近自行交尾一般。
身子仿佛犯了婬.性,那张脸却很无谓道:“本就在我宫中的人,怎么能说是我放进来的?若是旁人放进来偷听的家伙,听到什么就随他说去吧。”
话锋一转,又探究般的问:“文公公怕吗?”冷漠的口吻问着关心的话。
文莠本以为他指怕不怕李胤,可谢怀千是个极喜欢一语双关的,这其实又是在问他怕不怕死了。
难道他怕,谢怀千就要饶他不死吗?那家仇国恨还怎么报?
他当然不得不死。
他巴不得现在就死!
文莠八风不动,莞然道:“当然怕了,若是长公子能让胤儿早点下来陪我,我当然就不怕了,毕竟在深宫里待了那么多时日,还是傻胤儿陪我最久,况且让一个傻子当天子,未免让所有人都可怜,胤儿生性孝顺,肯定也不想毁了祖宗基业,不如以身殉国,和我一同死了算了。”
听到这席话,谢怀千连深恶痛绝的神情都做不出来,若能单纯痛恨文莠他一定会这么做,可文莠即便对不起他自己,也从未对不起他。
他阖上了眼,因此也没能看见文莠离去前的最后一拜。
上天留给他和文莠的只有一阵深沉的沉默。
唯有沉默。
“还有呢?!说啊!怎么不说了!”
李胤一脚踩在细瘦矮小的太监的肩膀,右手揪着小太监项上仅存的毛发。端的是目眦欲裂,怒发冲冠。
小太监不敢昂头,只得拼命地垂下头去,反叫李胤掐着脖颈连着掴了三十几掌,打得小太监双目失神,唇齿上全是满溢的血,畏畏缩缩只蠕动着开裂的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天子发怒,乾清宫正殿跪了一地的宫人太监。
李胤猛地踹倒禀事的小太监,从旁边侍卫手上拔出刀,削发如泥的刃对着那两股战战的白面小太监。
“说!”
小太监跪着,脸上全是充血的巴掌印,张嘴先淌出一连串的血,忙拿手接住一汪,其余的腥血全都咽进肚里,道:“云州官员弃城南逃……那儿有几个太监假扮主官,蒙骗戏耍闻部丞,想要瞒天过海……部丞说是因着之前未将人犯拿下,故而当时这茬未与捷报一同回传。”
云州都是自己人,闻淇烨这厮能不明白吗?本来谢怀千就在京师将自己人杀得快要片甲不留了,闻淇烨怎么还帮倒忙?
李胤持刀焦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脚步猛一顿。
要么这闻淇烨当初便是与谢怀千串通起来做戏,自始至终都不是他的人。否则怎么不帮衬瞒下这事?当初连他的八千精兵都敢不要,单枪匹马出了城门,肯定是因为谢怀千早就告诉他自己把之前那十万援兵藏在哪,他心里有底,舒舒服服出去领功名,好能装!
云州养的那些官也全是废物,敌军都还没打过来,居然提前弃城!文大伴教出来的小鬼却是真胆肥,敌军都要杀过来了,居然还咬死都不上报军情,援兵不到云州还敢留在城里装神弄鬼,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发兵之时谢怀千明明并未插足,怎么什么都握在他手里?说不通啊。
他输输输,还是输不明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群废物。”李胤手上发软,手臂却气得来劲,挥刀斩断了小太监一半脑袋,看那血腥场面后心一凉,丢了那刀连连后退两步,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喃喃道:“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方从慈宁宫偷溜出来打报告的太监一进殿看见的便是如此暴戾的场面。
前面报事的太监不知说了什么,死成这样。
后来者甩袖仔细忖度两下:这乾清宫里十有八九都是文莠的人,搞不好荣华富贵没享上,先被文莠的手下整死了。于是还没进殿便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低颔道:“皇上,奴才有极为重大的要事需要禀报。”
李胤最怕看见这些奴才脸上不带笑,方杀了人,此时又畏又怕,还觉得有些恶心,只问:“报什么,喜事还是坏事?”
“这……”那太监将话憋回去,回炉重造,低眉带了笑道:“陛下越早知道越是好事。”
李胤最厌恶旁人与他卖关子。
“上一个不把话一次说完的,已经死在你面前了。”
太监心里一紧,再磕几个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豆子全倒了出来:“小的是皇上指去慈宁宫打杂的。太后今晚上传旨宣文公公进宫,小的好奇便去听了一耳朵……听着文公公与太后相识二十六年……两人还在说什么,升官发财的事。”
回想当时偷听到的东西,总觉自己听错了某些细节。不然便太奇怪了,文莠若是太后的人,太后缘何要赐死他?若他听错了还说出去,闯出大祸,岂不是还要回来拿他脑袋?
于是看着李胤的脸色,含糊道:“还说了一些奇怪的,似乎打算赐死谁。”
“文大伴……”与谢怀千相识二十六年?
怎么可能。
谢怀千今年才二十七啊。
可是又怎么不可能?当年谢怀千从苏州府去往京师,并没有说是只身一人去的啊。
李胤大脑一片空白。起先难以置信,像是定住一般,良久冷笑着从齿缝间呲着气,道:“这就说得通了。”
他的文大伴不仅是谢怀千的人,还是苏州府谢氏的人。
这就完全说得通了。
这消息的确重大,殿内侍从皆不敢出一气,余光中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皇上往往越是不出声时疯得厉害。不出一会儿,李胤突地从地上捡起方才丢弃的刀,癫痫一般抖着手挥刀就朝着身侧的宫女砍!他砍人喘着牛似的粗气,仿佛觉那刀重,拿都拿不稳,手已抖如筛糠。
怎么会这么重?凭什么谢怀千便那么游刃有余,而他叫人耍得像个傻子?!
人还没砍伤,刀先滑掉下来砍伤了自己的右手。李胤痛呼一声,左手掐着自己的右手,深血沿着手臂往下汩汩流,叫那疼痛刺激得更甚。
“快取来布巾给陛下止血。”殿内宫人皆是又惊又惧,佯装取止血的器具,作鸟兽状,绕着他走,皆出殿了。
李胤见状,胸膛湍急地起伏,吐息之间全是炙热的血腥气息,他平静而得意地笑:“怎么都说天子是孤家寡人呢,朕身边全是叛徒,热闹,好热闹呀。”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殿门口跪着的小太监,眼活地在自己身上撕烂了一块布上来给李胤包扎。
李胤伸了手由他包扎,面无表情道:“你与朕一同去文府,朕当亲自与他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