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95节
作者:
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2 字数:5084
一顿饭味同爵蜡,等裴越放筷子时,他也迫不及待扔下筷子。
书童收拾桌案,二人移去南面炕床上饮茶,裴越亲自给他斟了一杯,在他对面落座。
齐俊良将茶盏握在掌心,神色低落地问,“你姐姐说什么了?”
裴越含笑坐下,“也没说什么,倒是我有几句话要与姐夫说,姐夫只管放心大胆回我,不必顾虑,你我即便不是郎舅关系,也还是好友,咱公是公,私是私,不会因私废公。”
齐俊良见他这般郑重其事,心已凉了大半,嘴唇蠕动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越先问,“那个通房怎么样了。”
齐俊良羞得面庞通红,“年前已允她赎身,给了些银两,打发她回老乡,任凭婚嫁去了。”
裴越听了这一遭也是一阵唏嘘,抓住要害,“不论当初是负气还是顺水推舟,至少表明你也曾放弃过,不是吗?”
齐俊良哑口无言,像是被人拨开了皮肉,只剩一层赤裸裸的削骨,再也遮掩不了什么,神色颓丧,不辩一词。
裴越语气始终是温和的,甚至称得上如沐春风,“姐夫不必如此,我不是责备你,我也不责备她,固然你们都有错,可眼下我不与你们论对错,而是论将来。”
“我的意思,既然你们俩也不是分不开,且不如和离算了,各自安好。”
齐俊良闻言大惊失色,腾的起身,手中茶盏撞在小案,大半茶水顺着桌角喷出来,打湿了他蔽膝,他断然摇头,“不可,东亭,我不要与她和离,我错了,东亭你给我机会,往后我守着他们娘俩,不再有二心。”
裴越见他蔽膝湿了大半,神色也如落汤鸡似的可怜,无奈起身寻来一块干帕子,递给他,“你先听我说完。”
他重新坐下。
齐俊良接过他的帕子也胡乱擦了两下,一屁股瘫坐着。
屋子里静了那么一瞬,裴越先开口,
“你们都好好想一想,这门婚事要不要继续。”
“姐夫,平心而论你是因裴家权大势大,念着她尚有个做辅臣的弟弟,而不舍得这门婚事,还是因为她这个人,还是因为钊儿?你需仔细思量明白。”
“我还是那一句话,咱们兄弟一场,也相识多年,公私分明,即便此时此刻你与我二姐和离,好聚好散,你在我眼里,始终是我外甥的父亲,我无论何时皆敬你一分,往后更不可能因此为难于你,照旧相互扶持,甚至没有我二姐的事牵扯在里头,咱们兄弟之间处起来也越发自在。”
“你不必有任何顾虑。”
“倘若你回去思量明白了,着实非她不可,那你再回裴家来,去挽回她的心。”
齐俊良听了前半段人已凉了大半截,听到后头尚知有转圜的余地,人又活过来似的,抬袖拭了拭汗,笃定道,“我要跟她过日子。”
裴越还是那般不疾不徐的语气,“别急着允诺,回去里里外外琢磨透彻,你知道我的脾气,今日咱们把话说开,无论你做何选择我都尊重你,可若你答应了好好与她过日子,承诺一心一意对她,回头再闹出什么通房二房的,我裴越绝不饶你。”
齐俊良深深吸着气,颔首道,“我明白了。”
裴越见他脸色恢复了几分郑重,面上又露出笑容,“那好,那我就不多留姐夫,二姐和钊儿暂且在裴家住着,后面的事,看你们俩自个。”
虽说二姐嘴上答应好好过日子,但裴越实在不放心他们两个,倘若就这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指不定下回又闹起来,还不如一次给整个明白,不破不立。
若真丢得开手,就此和离。
不然,就都得拿出诚意来,洗心革面洗尽铅华,好好过。
齐俊良点了点头,被他这么掰开一说,心里也跟着敞亮不少,“东亭啊,我做事就不如你有章法,你心里透亮,总能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所在,而我有时情绪快过脑子,做意气之争,我是该想明白,不能意气用事,既然决心再追求她,那便要学会包容,甚至与她慢慢将这个坎迈过去,李蔺昭故去多年,再喜欢也不过是少女爱慕之心罢了,这与夫妻情愫是两码事,我该帮她,而不是恼她,既然她当初选择于我,何尝不是信任我,是我这个做丈夫的,心怀不够宽广。”
这话说出来,显见成熟不少。
裴越笑了笑,“我也不掰着我姐说话,倘若你能磨得她答应跟你过,想必届时她也是放下了过去,愿意与你经营婚姻。”
齐俊良满脸后怕地说,“东亭你方才吓坏我了,我以为你二姐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呢。”
裴越见他如此,嫌弃地皱眉,“你就珍惜吧,好歹人在身边。”
不像他,若哪日回府,后院没了人也未可知。
就在这时,沈奇轻轻迈进屋子,悄悄在裴越耳边低语几句,裴越颔首,与齐俊良道,“姐夫,我这边来了贵客,姐夫先携亲家太太回去。”
齐俊良晓得裴越事忙,今日能剖心置腹与他聊这么多已是不容易,连忙起身,“好,那我告辞。”
裴越亲自送他出门,立在正屋廊子上,待他远去,便交待沈奇,“你着人去后院请夫人过来,再叫谢大人侯一侯,就说我这边有点急事在料理。”
沈奇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退下。
明怡这边刚陪裴萱和裴依岚用过晚膳回房,路上青禾找了过来,与她通报今日消息。
“今晨都察院首座谢礼前往北镇抚司调当年老爷案情的档案,被阻了回来。”
明怡一点都不意外,“爹爹的罪名是叛国,而咱们此次切入点在萧镇贻误军机,窃瞒情报,尚未寻到爹爹叛国罪名与萧镇有关,是以两案不可能合并审理,高旭是踩着叛国案上位的,他当然不希望翻案,会尽可能将两案给切割开来,定是以两案毫无关联为由拒绝提供卷宗。”
青禾急道,“所以谢大人两眼抓瞎,眼下不知从何处着手?”
“萧镇那边呢,没审出消息来?”
青禾道,“我托长孙陵打听了,说是萧镇装死,坚决不认这个罪证。”
明怡抚着廊柱,慢慢往前走,沉吟道,“那只能从两处着手,其一传讯平昌侯王尧,当年是他与萧镇一道驰援肃州,具体情形,他该是清楚的,其二,那便是从探军司入手,只是三年过去了,探军司的军情档案恐早被毁得干干净净,想寻出蛛丝马迹也不容……
“说来说去,平昌侯王尧该是最好的突破口,得想个法子逼他开口才……
正思量到此处,前方游廊奔来一小丫头,来到明怡跟前屈膝,“少夫人,书房传来消息,家主请您过去一趟。”
明怡愣住,今日既非同房日子,也非她饮酒之日,裴越极少主动招她去书房,莫不是有什么事?
明怡房都未回,直往山石院去,雨湿了台阶,小丫头待要撑伞送她,被明怡推开,她用斗篷给兜住脑袋,径直踏入雨雾里,行至山石院前,沈奇已立在门口候着她,见她未撑伞,忙抄起门槛边那把青绸伞迎了过去,
“少奶奶,您怎的没撑伞,伺候您的丫鬟也忒不尽心了,家主知道,定要责怪的。”
明怡笑着随他跨入穿堂,扑去身上的雨汽,解释道,“莫怪丫鬟,她步子小,跟不上我,便没让跟着了。”言罢大步往里去,“家主在等着我了?”
“可不是,正候着您呢。”沈奇收了伞,跟上去殷勤替她打了帘,看着她绕过博古架去,便退开了。
明怡这厢进了西次间,见裴越坐在案后批阅折子,慢声笑道,“家主寻我何事?”说着退下斗篷,搭在圈椅背搭上。
裴越瞧见她进来,露出温色,“你先坐。”
明怡在他对面的圈椅落座,这才发现桌案上搁了一壶酒。
笑色很快从眼梢溢出来,她懒洋洋往背搭靠着,手扶在那壶酒壶,徐徐笑道,“我今个做了什么好事,让家主多许我一日酒喝?”
裴越没回她,而是指着那壶酒,“尝一……
明怡先闻上一闻,只觉这股酒香很是熟悉,未尝嘴先咧开了,忙拔开酒塞,斟了一盏,小饮一口,这酒入嘴滋味极其霸道,烈得舌尖都在打颤,“西风烈?”
裴越很满意她的反应,“我就问你,滋味像不像?”
明怡颔首,“着实很像,入嘴那一瞬间的口感极像,很辣,够劲。”
最后四字从那丹唇里吐出,眉梢歇着一抹肆意,好似有璀璨的烟花自她眼底绽开,炸出一片明朔的华光。
裴越脑海莫名想象出她一手执壶,醉里舞剑的模样。
“这是我叫酒窖里的酿酒师,仿着西风烈研制出的新方子,这种酒与西风烈只在口感上肖似,实则与果饮无异,吃了不会伤身子。”
明怡愣了下,明白他心意后,心头一时涌上万千滋味。
没能喝上地地道道的西风烈,固然是失望的。
可得知他为了她身子着想,刻意着人仿制西风烈,属实没有料到。
这个男人真真是将什么都做到极致,做他的妻子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若不是碰上她,他定能拥有这世间最美满的姻缘。
明怡一时没说话。
裴越见她有些出神,笑道,“怎么?失望了?”
明怡哑然摇头,“哪里,多谢家主。”又打量了那酒壶几眼。
裴越催她道,“再尝一尝,说说不足之处,我吩咐酿酒师改进。”
明怡知道他日理万机,不舍得他为这点事操劳,回道,“我回头去酒窖,自行与酿酒师交谈。”
“也好。”
这时,屋外的沈奇掐准时机进屋,“禀家主,都察院首座谢大人造访。”
明怡一听谢礼造访,心念一动,谢礼深夜拜访,铁定是为肃州军一案而来,她看向裴越,体贴地起身,“家主,那我先回后院?”
裴越已绕出桌案,打算去迎,摇头说,“不必,”往内室指了指,“你先去里屋侯一侯。”
明怡神色一顿,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不过这抹错愕转瞬即逝,很快又露出如常的笑容,颔首进了内室去。
裴越这厢出门去迎谢礼,不多时明怡便听见两道脚步声进了屋,二人说话声不高不低,可见谢礼此行极是低调。
裴越将谢礼迎进了东次间。
西次间是裴越的内书房,除了亲近之人,平日是不让进的,待客皆在东次间,虽说隔得稍许远了些,那头的动静明怡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谢礼今日打扮也低调,未着官服,仅一件竹青色的厚袍子,发丝银白相间,眉目铄然,落座先是打量了一眼四周。
正北墙上悬挂一幅西山高卧图,画面高山千仞,巨石嶙峋,只在半山腰处勾勒出一条羊肠小道入山,过了一条狭窄的崖道后,便有几间茅屋藏在一块巨石之下,这幅图闻名遐迩,为裴氏先祖裴云安所作,听闻此人少有才气,为当朝名士之首,平日高卧西山如闲云野鹤,至四十方出仕,投笔从戎挽国之将倾,后成就一代名相,裴家不参与党争不尚主的祖训便是他手里定下的,历代裴家家主视为圭臬。
画下设一翘头长案,长案搁置古铜炉,炉内正绕着一缕沉香,青烟袅袅。
左面为一书案,右面是一方博古架,博古架上整整齐齐陈列不少古籍名典,清一色的紫檀家具,井井有条,搭配适宜,整个书房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其主人定是个雅人深致的人物。
谢礼瞻仰片刻,捋须含笑,“东亭啊,你的书房可比你祖父的书房整洁多了。”
裴家老爷子也就是裴越的祖父,极擅一手泼墨画,风格狂妄肆意,气凌百代,很为谢礼所推崇,谢礼曾拜老爷子为师,老爷子嫌麻烦,从不收徒,却还是念着两家的交情,对谢礼指点一二,但老爷子有个毛病,从不爱人动他的东西,整个书房哪怕乱糟糟的,也不许仆人打扫,谢礼去过几回,每回老爷子笑吟吟地将人往里引,甫一进去,却无下脚之处,总总二人杵在门口谈论几句,草草收场。
“过去我只当老爷子潇洒恣意,不拘小节,后来老爷子离京后,我方明白,老爷子实乃大智若愚之人,明着是书房乱,不好招待客人,实则是老爷子不爱与人闲谈,打着书房乱的旗号,早早将人打发走,他不喜尊尊亲亲这一套。”
裴越失笑,“祖父脾性是有些放浪形骸,当年若非我曾祖父走得早,而我父亲又尚在少年,以他之脾性,怕是一辈子都不愿领家主之位,老人家随心所欲惯了,不爱受约束,规矩礼法这一套,他一向弃若敝履。”
谢礼看着对面神清骨秀的年轻阁老,钦佩道,“所以,裴家家主也只有你担得住。”
裴越笑而不语。
又扯了几句闲话,谢礼方引入正题,“东亭,我漏夜造访,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裴越早料到他来意,不动声色地问,“相求不敢当,有何事,谢大人直言便是。”
谢礼道,“那我便直说了,你晓得,昨日陛下将肃州军一案交予我,我可是一个头两个大,愁得一宿没睡,今日一早我便去了一趟锦衣卫,被高旭那小子给挡了回来,他以两案不相干为由,拒绝将卷宗调给我,我总不能事事去求陛下出面,显得我无能,我更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如此无处下手。”
“满朝论断案,无人能出东亭之右,东亭可一定要提点一二,教教我这案子该怎么查?”
说完谢礼起身朝裴越一揖,做足姿态。
裴越还了一揖,做了个请的姿势,二人重新落座。
“谢大人特意造访,那裴某也就不卖关子了,敢问谢大人,昨日登闻鼓一敲,满朝文武最慌的是哪位?”
谢礼心突了一下,眼底闪过几缕惊愕,迎上裴越平静幽深的视线,慢慢琢磨起来,“萧镇早已下狱,即便没有这个案子,凭他与北燕勾结偷盗银环已是死罪一条,这案子压在他身上,无非是多一条罪名,……该是不慌的。”
“至于恒……与萧镇一般无二,罪多不压身,即便慌,却也不是最慌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