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31节
作者: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2      字数:4912
  此后,朝中渐起李襄拥兵自重之流言,再后来,竟果真传来他私纵敌军、养寇自重的叛国惊闻。
  即便当初闹得再不愉快,皇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初那个意气风发脊梁宽阔到足以扛下整个大晋边关的男人,如今却如一摊乱泥般匍匐在这殿中在他脚下,甚至连仰望他一眼的力气也没有。
  皇帝看到“李襄”,一时所有怨恨也没了,只剩唏嘘。
  沉默良久,视线这才移至明怡身上,见她着装打扮不同以往,不做妇人装扮,而是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袍,十分飒爽,不由肃目,问道,
  “堂下何人?”
  明怡和青禾同时抱拳往前一揖,姿态笔直,嗓音掷地有声,
  “双枪莲花十六代传人李蔺仪,”
  “双枪莲花十七代传人青禾,”
  “见过陛下!”
  只见师徒二人满身浩然正气,竟是将殿中沉闷肃穆的气氛给荡开了些。
  这一通自报家门,将满朝文武通通给唬住,上百双视线齐刷刷罩过来,有惊愕,有防备,更多的是不可置信,自然也有人为那份凛然之气所摄,而夹杂些许钦佩。
  但这里头牵扯银环被盗一事,大家伙看明怡二人脸色便有些讳莫如深。
  皇帝听完这般自亮身份,神色果然一凛,冷硬的下颚线一时收得极紧,双眸深得骇人。
  明怡当然看出皇帝动了怒,银环被盗一事始终是横亘在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与其藏藏掖掖,还不如摆明了说,她未等皇帝发难,当即再度拱手,朗声道,
  “上回五长老进京,得蒙陛下赐还银环,感激不尽,命我今日替他们谢恩,并承诺双枪莲花奉圣命世代驻守边关,永不入京。”
  裴越听完这话,悄悄朝明怡投去赞许一眼。
  莲花门当然不会坐视宝物流失,而皇帝也因银环被盗,天威受挫。
  皇帝既幸于有此般国之重器镇守边关护佑黎民,又难免对这样一件不在掌控之内的宝物心存忌惮。
  故而明怡借五长老之口承诺,双枪莲花永不入京,不会威胁皇权,示意皇帝顺着台阶下,不必再纠葛于银环下落。
  说是被赐还,皇帝面子也有了。
  只要皇帝倚重此宝物一日,就必得与莲花门保持这种微妙的平衡。
  皇帝深深睨着明怡,心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恼怒乃至憋屈。
  可偏偏他是一点愤色也不好表露出,以恐被群臣看出端倪。
  明怡已然给他递了台阶,这个台阶他是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自蔺昭故去,双枪莲花继任之人一直空悬,朕终日难安。”皇帝的声音沉肃,缓缓响彻大殿,“而今,莲花门薪火有继,传承得人,朕心甚慰,尔等当恪尽职守,护佑山河,切莫辜负朕望。”
  “臣等遵命。”
  不过很快,皇帝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射向明怡,问道,“蔺仪,朕要问你了,昨日你绑架当朝阁老,今个又从锦衣卫地牢杀出,这是怎么回事?你不给朕一个交待,朕没法给文武百官交待。”
  明怡目色沉静如水,心中早有应对之策,从容回道,“陛下,这全是高旭的奸计,他被人收买,意图杀人灭口,然而慑于陛下圣旨,他明面上不敢对李襄动手,便只能出此下策,故意捉住臣女,放臣女入狱,再借口臣女劫狱,一举将我三人轰杀,此事,陛下可审问锦衣卫今日当值的数位千户,他们事先便收到高旭在牢门口布兵的指令,此其一,”
  “其二,臣女被绑入牢狱后,高旭的人百般刁难,故意不给臣女绑绳上锁,伪装出臣女劫狱的假象,臣女也是被他们逼上了梁山,不得不动手,幸在两名黑龙卫发现端倪,将李襄交予我,替我二人杀出一条血路。”
  “有了黑龙卫的协助,我二人方知牢狱中机关如何开启,这才顺利逃出生天。”
  有了都察院查出高旭收受贿赂一事,明怡这番话前因后果均对得上,毫无破绽可寻,皇帝想不信都难。
  不过二人能成功从诏狱杀出,实在过于匪夷所思,皇帝对她们心中始终存了几分犹疑。
  “你的罪,朕随后再论。”皇帝目光转向裴越,“裴卿,朕听闻你今日去锦衣卫门前替她撑腰?”
  裴越抱着笏板越众而出,朝皇帝躬身道,
  “回陛下,臣非替人撑腰,实则是担心高旭射杀人证人犯,令真相永不见天日,故而出面,此其一,其二,”他抬眸定定仰视皇帝,语气恳切了几分,“陛下,臣身为分管三法司的阁臣,维护律法公平正义乃臣之职责,臣也是有血有肉之人,臣也想知道那些替咱们保家卫国的将士是否真有污名,曾经赫赫有名的边关主帅是否真是个叛国贼,故而,臣以内阁辅臣的身份,恳求陛下当庭审案。”
  对于一位久居上位且心思幽深曲折的皇帝来说,诚实方是叫他卸下怀疑的最佳法宝。
  倘若这会儿裴越拼命想与明怡撇清干系,反而叫皇帝起疑。
  他这番话发自肺腑,皇帝无话可说,指着明怡,有些替他不平,“朕听说,是她欺瞒于你,借你婚约入京为父翻案,你真的不恨她?”
  裴越闻言长吁了一口气,情绪似乎还未从昨日那场纠葛中缓过来,略有失神道,
  “陛下,臣是怨她,也恨过,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臣终究做不到恶语相向。”
  皇帝看出他脸色不大好,精神也略有不济,该是深受打击,叹道,“你呀,还是太君子些。”
  “好了。”皇帝这才将视线重新聚于“李襄”身上,扬声道,“朕允你们当庭审案,何人来审?”
  谢礼看了一眼裴越,心想若裴越心绪不佳,不如由他来审。
  裴越却担心待会谢礼审到一半审出真相,人吃将不住,还是决定自己出面,于是再拜道,
  “臣来。”
  话落,裴越执芴上前,面朝百官而立,在他的示意下,巢遇和柳如明带着两名内侍坐于一侧长案,当堂记录口供。
  一切准备妥当,裴越注视趴跪在殿中的“李襄”,朗声而问,“堂下何人,报上名姓。”
  众人视线随着殿中之人而动,只见他缓慢而艰难地撑住双臂让自己跪得规矩一些,凌乱发白的发须颤动,将头埋得极低,
  “罪臣程鑫……”
  程鑫?
  仅仅四字不啻于一道惊雷砸在众臣脑门。
  殿内一时热议纷纷,嘈乱不止。
  “怎么可能是程鑫?”
  “怎么会是程鑫?”
  别说朝臣,便是皇帝本人,也狠狠吃了一惊,此四字,便足以说明,李襄是清白的。
  明怡那日摸至第三条伤疤,便知他是程鑫而非她父侯,只因那道状似疙瘩的伤疤,便出自她手,是有一年较武,不慎在程鑫胳膊处留下的,此事肃州军皆知。
  裴越震惊之余,敏锐抓住话头问下去,“所以,从始至终是你假扮李侯,故意迈入敌营军帐,伪装出李侯叛国之假象,嫁祸于他,是也不是?”
  程鑫闻言越发羞愧,那张脸彻底埋在胸前,哽咽颔首,“是,是罪臣嫁祸李侯。”
  殿内一片死寂。
  好一会儿无人出声。
  直到数位与李襄有旧的军将抑制不住情绪,愤而跳出,指着他呵斥,“你是李侯麾下四大虎将之一,是李侯最器重之人,你为何背叛他?”
  “对,你为何陷害李侯!”大殿纷纷有人跳出指责,甚至隐约有了些许哭声。
  裴越抬手示意众人肃静,接着问道,
  “程鑫,你为何嫁祸李侯,是否为人指使?可有同伙?一并道出。”
  良久,程鑫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眸,模糊的视线在眼前寻了一周,落在裴越身上,喃喃问,“裴大人,若是我一五一十道出,可否留我儿一命?”
  这话可谓是捅了马蜂窝,被殿内诸多耿直忠贞的臣子口诛笔伐,骂他恬不知耻。
  裴越却是神色平静回,“程鑫,你若交待明白,依律可酌情给你儿子减刑,若你闭口不言或有所隐瞒,就凭你方才自认身份,你程家上下该满门抄斩。”
  程鑫连连点头,“是是,罪臣明白了,罪臣这就交代。”
  思绪好似回到多年前。
  “罪臣出身丽阳,打小家中穷苦,姊妹六人,时常揭不开锅,穷怕了,有一年吾父上山狩猎被野兽咬断一条腿,从此就该罪臣担起抚养弟妹的重任,可我年纪小,挣不到几个铜板,有一回无奈之处,便偷偷藏身于某处街口乞讨。”
  “孰知因是新来的,被当地乞丐围攻,打得罪臣险些死在那儿,是一人救了罪臣。”
  “他便是当年丽阳县官之子,如今的靖西侯梁缙中。”
  梁缙中的名讳一出,殿内好些人均吸了一口凉气,谢礼意识到什么,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是身后都察院两位御史给他搀住。
  “说,接着说下去!”他颤着手指指向程鑫。
  程鑫继续道,“后来我便给他当跟班,每月能挣一两银子,由此养家糊口,罪臣对他也是感恩戴德,无所不从。”
  “期间跟随梁缙中习武,研读兵书,罪臣兴致盎然,梁缙中也常夸罪臣有军事天赋。”
  “只是没几年,梁缙中武举入朝,进京为官,我与他便没了联络,直到数年后他归乡,听闻我尚无正业,便举荐我去投军,我去了,后被分至肃州,我打小能吃苦,性子也沉稳,跟着梁缙中那些年,认了些字,能识文断物,慢慢在军中得到器重,最后成为李侯帐下亲兵之一。”
  “八年前,罪臣随李侯上战杀敌,救过他一回,得到李侯信任,成为麾下大将之一,只是比起巢正群和邬肃等人,罪臣论战力略有逊色,但罪臣胜在脑子灵活,读过兵书,颇有些能谋善断的本事,每每帮着李侯出谋划策,久而久之,我成了李侯身旁最受倚重之人,但有战事,罪臣常伴李侯左右。”
  “自罪臣从军,梁缙中几乎不与罪臣来往,而罪臣亦听闻李侯与梁侯在军中不甚相合,不敢提那段往事。”
  这时,裴越插问了一句,“李侯与梁侯有何不合?”
  程鑫说到这里,苦笑一声,“丽阳也在陇西境内,梁侯族人曾往李府求娶过一位小姐,可惜李府看不上梁家行伍出身,拒了这门婚,此事京中知晓的不多,不过梁家族人却引以为恨,大骂陇西李氏过于傲慢。”
  “此外私下常有人拿他们二人做比较,梁侯麾下将士认定自家主帅武艺超群,该为四君侯之首,而肃州将士却认为李侯器大容人,麾下猛将如云,阖军战绩彪炳,当仁不让,加之后来谢家大小姐仰慕蔺昭公子,而偏梁世子苦求谢小姐而不得,梁侯私下没少被人说闲话,大家揣度,二人该是不合的。”
  “到四年前,北定侯府声势如日中天,七皇子又是中宫嫡子,前程可见一斑,自然有些王爷瞧在眼里,便不太顺意了。”
  “四年前的一日,罪臣回京探亲,蓦地收到梁缙中一封手书,约我一见,我念着当年帮扶情谊便去了,孰知在那间小院见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那便是当朝皇长子怀王殿下。”
  殿中诸人无不骇然失色。
  就在方才已证实高旭收受怀王贿赂,怀王有谋害李襄嫌疑,到此时程鑫亲口承认,怀王为李襄叛国一案主使已是不容置疑了。
  说到此处,程鑫也面露晦涩,“原来怀王与梁缙中早暗通款曲,相互勾结,大抵是怀王忌惮北定侯府势大,一心想拖其下水,苦无门路,梁缙中便向他举荐了罪臣。”
  “更可恨的是,那日梁缙中连面都没露,院子里只罪臣与怀王二人,怀王的意思是许罪臣高官厚禄,金银财宝,让罪臣做他在肃州军的耳目。我岂肯?李侯待我不薄,我岂能背叛他,于是立即拒绝了怀王,可怀王咬死不放,想方设法折腾罪臣,甚至拿罪臣的儿女相逼……”
  程鑫泣不成声,以手掩面,痛楚难当,
  “罪臣被逼无奈,只得偶尔透露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给他,算是应付,可三年半前的某个深夜,怀王一名亲信潜入肃州城找到罪臣,说是已送了巨额财宝去了我老宅,为免起疑,打着我岳泰刘家的旗号,在江南给我经营了几个绸缎庄,确保我程刘二家世代衣食无忧。”
  “但条件是,叫我塞一封信于李侯帐中,伪装出李侯通敌的假象。”
  “我惊出一身冷汗,接过信不知要如何料理,迟迟不敢行动,直到肃州大战起……”
  似想起当年那场无休无止的狼烟,程鑫撕心裂肺地哭出声,好似有沉石死死压在他心口,令他钝痛不安,
  “南靖王骤然发兵南下,肃州全军措手不及。”
  “原先的六万精锐,有三万五被调往宣府,整座军营算上五千老弱仅剩三万兵力,敌军三倍于我,这仗还怎么打?”
  “仓促中,我军兵分三路御敌,以往这等时候,少将军李蔺昭出偏军奇袭南靖王,李侯率我等坐镇中军,正面周旋斗法,再遣一路大军侧面迂回,随时策应。可此番不知何故,李侯竟一改常态,命少将军留守中军,自己亲率两万精锐出城阻击南靖王势头。”
  “我劝他勿去,可李侯执意不听,后来打听方知少将军生了病,不便上阵。”
  “兵贵神速,他这一去,可谓精锐尽出,除巢正群被调往宣府,其余虎将皆轻装上阵,我军主力东进迎敌,之后少将军又命公孙将军率八千兵力策应左翼。”
  程鑫越说情绪越激烈,带着哭腔嘶吼,“战况实在过于惨烈,南靖王带着他的雄师如潮水似的朝我们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