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32节
作者:
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2 字数:5388
他永远忘不了那惨绝人寰的战况,苍穹被硝烟和尘土覆住,冬阳只剩一个模糊的晕圈,他们就这样不见天日地奋战了三个日夜,口干得只能舔面颊的汗水,耳畔连战鼓和号角也听不着了,唯有不眠不休地砍杀,敌人像是蚂蚁似的,一波又一波冲上来,杀得筋疲力尽,麻木不堪。
“起初数日我们打得极为艰难,战线一寸寸后退,直至第四日,南靖王攻势忽缓,我们只道是抵住了敌军,孰料这竟也是南靖王声东击西之计,原本围攻东路大军的三万精锐,被他抽调直扑中军主帐。”
“我等也想回援,可惜回天乏力,两万八千精锐经过四日拼杀,只剩两万,南靖王亲自排兵布阵,将我等困在栖霞坡一带,不许我们回援,意在猎杀少将军。”
“可饶是如此,北燕死伤更在我们之上,兵法云哀兵必胜,当时我军口号是,杀一个保本,杀两个赚了,将士们均抱着必死的决心,一步不退。”
“战况于十二月初十那日发生转机,原来少将军带着六千残兵,以双枪莲花绞杀了南靖王最精锐的三万兵力,南靖王在帐中气得吐血,当场昏厥,我军士气大振,欲图反攻。”
程鑫说到此处,气息忽然一窒,喉咙里好似堵了一口痰似的,捂着脖颈迟迟咳不出,他似痛苦地无以为继,“我等本欲反攻,可就在这日午后,李侯出事了……”
霎时,整座大殿寂然无声。
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打破这片死寂。
只见七皇子朱成毓双眸赤红,猛地扑至他面前,揪住其衣襟喝问,“出什么事了?我舅舅出什么事了?”
程鑫泪水横陈,连直视他的勇气也无,“原来早在两日前,李侯便中了流矢,为了不影响军心,他坚持作战,到初十这一日午后,实在撑不住了,叫我与一名亲卫扶他至林边一处山沟……”
他深吸着气,视线慢慢变得模糊,仿佛沉入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
初十那一日,天降细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甫一落地,便融作血水,浸满整条山沟。
他将李襄扶至背坡一处石墩倚靠,人才坐下,便无力地滑了下来,亲卫只得用身子抵住,才勉强稳住,李襄一手紧按血流不止的腰腹,另一只手死死攥住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牢牢凝在他脸上,殷切道:“怀仁,我是不成了……接下来,就全都交给你了……”
他手背处处是伤痕,血肉翻出好几块,握住他时,手尖不停在颤抖,掌心发凉,已无人气,程鑫当时也吓坏了,跪在他面前哭道,“侯爷您别说话,您歇一……
李襄气若游丝地摇头,“我有几桩事要交待你……”
“您说。”
黄烟一阵阵从山坡漫过,那张脸被血污覆满辨不出本来的模样,秃鹫在天际盘旋,李襄无力地望了望,阖着眼竭尽全力道,
“胜败在此一举,必得一鼓作气拿下南靖王,我一死,你便穿上我之铠甲,伪装出我的模样,带着余下将士们杀过去。”三军主帅一死,士气大挫,李襄不敢冒这个险,为了战局着想,不得不李代桃僵。
他当时听到这个提议,整个人呆住了。
怀王那厢逼他陷害李襄,而李襄却偏生将这样一个机会主动送到他眼前。
命运何其可笑,非要捉弄于他。
程鑫心里痛苦极了。
李襄缓缓睁开眼,看着他露出些许欣慰的笑,“你我身材相仿,身量一般无二,我死后一刻钟内,你将我人皮剥下,覆在你脸上,我保管无人认出来,你一定要撑到战事结束……”
他惊得说不出话,蓦地想起怀中那封迟迟未取出的投敌信,顿时痛哭失声。
---
应着程鑫这句话,明怡忽如风般滑过来,摁住他脖颈,摸到某一处皲裂之处,再猛地往上一掀,便将那张脸皮给悉数扯下,随后她捧着那张人皮,盈盈望着,张着嘴,往后倒退了三步,方稳住身形,泪花颤动,凝立不语。
至于那程鑫也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一张脸惨白地发皱,好几处皮肉被明怡扯动,现出模糊的血肉来,他哑着声忘了疼痛,
“我也不想的,我深受李侯大恩,我岂能背叛他,可惜怀王拿我儿子威胁我,我动摇……程鑫回忆了那日的情形,痛苦不堪,
“就在李侯阖目不久,我依他吩咐扮成他模样,亲卫含泪在林子里挖出一个坑,将李侯安葬,我就在一旁看着,当时心中天人交战,本已说服自己压下念头,可这时,我收到中军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少将军阵亡!”
“他们父子二人在同一日战死,我庆幸的是李侯临终前并不知少将军死讯,他死时还含笑地说,‘有昭儿在,此战必胜,必胜……’”
他说完这句,整座大殿恸哭不已。
让这样一位为国捐躯的三军主帅蒙冤三载有余,何其悲壮,何其惭愧,何其可恨。
便是一帘之隔的茶歇室内,皇后与七公主母女也相拥痛哭。
朱成毓扼住他纤瘦的胳膊,极力克制当场掐死他的冲动,“然后呢,你就假扮我舅舅,进了北燕军帐?”
程鑫吸了吸鼻子,略略缓了一口气,语气发木,“恰恰是少将军的死讯,让我真正动了屈服怀王的念头,北定侯父子相继战死沙场,殿下您尚年幼,陛下当时与李侯又不甚相合,中宫一党该是没了希望,我琢磨着,与其得罪怀王,受他威胁,不如干脆彻底投靠他,助他一臂之力。”
“主意一定,我趁着亲卫毫无防备之时,将其斩杀,随后带着将士们继续奋战了数日,我无时无刻不盼着援军来,意图一鼓作气拿下南靖王,可大军迟迟不到,我们的人所剩无几,所幸南靖王听闻少将军战死,而我军这边后援将至,下令撤兵。”
皇帝听到这里,整具身子近乎瘫在宝座,重重捂住了眉心,痛心遗憾萦于心间。
“我带着最后十几人,立在山坡之巅,脚下尸身层叠,旌旗断裂,刀剑残甲遗于满地,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我深知肃州军没了,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于是我留下那十几名伤兵打扫战场,独自骑着李侯那匹高头大马,冲入北燕军帐。”
“我一心求死,直冲刀斧而去,可惜撞见南靖王麾下那位女将军,女将军将我捆住,一路带回北燕皇都。”
“我以为南靖王会见我,可惜没有。南靖王当时伤重不起,半月后方下地,听闻我投来北燕军帐,他说了一句话,当然这话是后来那位女将军转述给我听的。”
“南靖王殿下说:‘本王不去见他,他一定不是李襄,李襄不会叛国。’”
明怡闻言蓦地仰首向天,发出一阵苍凉的长笑,她手中那块人皮随着笑声轻轻颤动,几欲坠地,那笑声起初满是讥讽与嘲弄,渐而转为凄楚,最终只余下一缕难以言说的悲凉。
这世上最熟悉你的人,永远是你的对手。
连南靖王都深信李襄不会叛国,而大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为李襄辩白。
何其可悲。
满殿公卿皆愧然垂首,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骤然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令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
便是皇帝也默然倚在御座一角,面庞稍靠在掌心,紧闭双眼,眉宇紧锁,良久,发出一声极沉极缓的叹息,神色更是交织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洞悉真相后的苍凉悔痛。
唯独裴越尚能稳住情绪,一阵哀恸过后,继续盘问程鑫,
“你被下毒又是怎么回事?”
程鑫自嘲地笑着,“南靖王虽猜到真相,却并未点破,在他看来,大晋越乱于北燕越有利,故而默认了此事,罪臣便一直被北燕关在地牢里,成为了北燕对付大晋的筹码。”
“这并非罪臣本意,罪臣几度求死,为北燕人阻止,最后那位女将军便给罪臣下了麻陀散,此毒叫罪臣口舌僵硬,无法咬舌自尽,只能任其摆布。”
程鑫说到这里,像是抽干了所有力气,俯伏在地,整个身子好似被这一生的罪孽压得弯曲佝偻,再也抬不起头来。
裴越将他所说又在脑海过了一遍,以防遗漏,“如此,交待得差不多,唯独一处,尚需你释疑,这场叛国案中有一条罪证那便是私放了一万北燕兵士,此事可是你所为?”
程鑫闻言略带茫然,怔忡片刻道,
“罪臣听闻少将军杀尽北燕精锐,逼着南靖王将北燕边城五千老弱病残送上战场,当时我们肃州军已战死殆尽,如何能守得住这些降军,估摸着是溃散的逃……
他话未说完,明怡忽然截住道,“没有一万人,大致五六千,此事我来解释。”
所有视线调转至她身上,只见她缓步往前,立在御座之下,面朝圣上,眼神似看着圣上,又似望着虚空,眼底似有云烟翻腾,
“陛下,不瞒您说,当年肃州一战,臣女也在场,”她声线冷寂。
皇帝显然十分意外,垂下手臂,怔然望着她,“这么说,你也是见证人?”
“我也是战士。”她纠正道,眼底闪过一丝略带自嘲的笑,只是笑意极浅,转瞬即逝,“我赶到时,中军主帐外的山谷已是修罗地狱,肃州军两千守军并四千残兵已所剩无几,而敌军尚有一万余人,我与兄长并肩作战,用双枪莲花将之绞杀,三万人哪,陛下,三万人。”
她神色忽变得幽邃,好似带着漠视生死的冷酷无情,又好似充斥着对生命的敬畏和疼惜,“尸积如山,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一旦被银莲锁住,便无生还之路,无数头颅被割下,血肉炸开,堆在山谷化为泥泞的沼泽,就连空气里均被令人作呕的血腥给充斥,兄长一面告诉自己要杀了这些北燕铁骑,阻止他们践踏我大晋疆土和黎民,一面又被沉重的血债压得喘不过气来。”
廊外风声肆虐,奉天殿内,每一个人均是哀穆的,仿佛随她一字一句,重回那壮烈战场,目睹尸横遍野、硝烟滚滚。
“那片山谷,宛如阎罗的血盆大口,吞噬着一切生灵,亦将人拽入罪恶的深渊,陛下大概想不到吧,再强大的人面对那般残酷而惨烈的人间地狱,心底的恐惧和罪恶也无处遁形,他也是人哪,杀到最后麻木了,眼神空洞了,四肢均在抽搐,几近濒死边缘,可银莲嗜血,它极有灵气,也极为凶悍,”
“爹爹常说,此物甚凶,不到万不得已不许用,这便是万不得已之时。”
“南靖王为了杀兄长,最后将五千老弱病残逼上战场,他便是要用人墙堵死兄长,每杀一人便耗一分心血,到最后,只剩两千妇孺躲在山谷外的林子里,不肯出来,那些孩子的哭声跟针似的扎在他心上,杀不下去了,银莲捕捉到生灵气息,急切地要扑过去,可兄长杀不下去了。”
她字字泣血,“双枪莲花出鞘,不见血不收,未见血而收,则反噬主。”
裴越听到这,瞳孔急剧收缩,蓦地想起那晚她因他而收手,莫不是也受了反噬,一瞬间担忧惊慌忐忑甚至懊悔悉数充斥心间,余光盯着身侧的人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硬是逼着自己一动不动,不敢在皇帝跟前露出半点痕迹。
只听见她继续道,“兄长因此受了反噬,那两千妇孺被放走,最后裹入北燕逃兵中,以讹传讹,便成了一万人。”
“陛下……”她直面御座之上的君王,眼底凝着一抹难以磨灭的悲悯,“三万肃州军,是您的子民,是他们以血肉之躯阻挡敌军前进的铁蹄,在您眼里他们是蝼蚁,可他们更是千千万万个家中的顶梁柱,”她眼底的灼光一寸一寸逼近他,“……在这奉天殿之巅,可曾为他们发出一声哀叹乃至疼惜?”
“陛下,我跋山涉水,踩着尸山血海归来,只为给父侯求一个公道,求一身清名,此时此刻,我要从您的嘴里,讨要这个公道。”
明怡目光咄咄逼人,话更是如金玉掷地,直叩人心,这分明是要逼皇帝认错。
所有朝臣冷汗涔涔,立即伏低跪地,不敢抬头面圣,殿内一时寂如无人。
唯独明怡和青禾二人,矗立不动。
天色沉得厉害,黑云卷来,带着一种近乎压迫的沉黯,大殿陷入冗长的沉默,皇帝目光久久地与她相交,借着头顶羊角宫灯摇落下的光芒,看清她眼底血丝渐渐爬满整个瞳仁,借由着这双悲悯而苍茫的眼,仿佛看到当年肃州那场狼烟烽火,自然更意会出她每一字诘问下的不满不屈甚至痛恨。
“蔺仪,朕知你委屈,也知你父侯受屈,更知肃州三万将士的艰难险苦,不论如何,在朕眼里,在未来的史书上,肃州之战是一场国运之战,你父兄及三万将士是保住我大晋长盛久昌的功臣,他们功勋卓著,震铄古今。”
“当然。”他喉头滚动,终是涩然道,“让他们蒙冤至此,是朕这个国君失责。”
言毕,他视线移至回到席列跪着的裴越身上,
“裴卿,朕命你将此案审理明白,布告正阳门外,发付各州县,使四海皆知,为李侯与肃州军正名。”
“臣遵旨!”
“秦晋!”
“臣在!”
“即刻带领人马将怀王及梁缙中等一干人等捉拿归案!”
“臣领旨!”
“桂山,你带着东厂的人封锁锦衣卫,擒拿高旭余党。”
“奴婢遵命。”
皇帝吩咐完,目光再度落回明怡身上,见她脸色如旧,好似并未因他所言所为而有半分撼动,不由叹了一声,“蔺仪,待案情审结,朕再追封你父侯,安抚肃州一干旧将,如何?”
明怡神情忽然有些发空,这三年多来,每多活一日,便多蓄上一口气,至今时今日,那口气集聚到了顶点,几乎充滞她每一处毛孔,充盈她每一寸肌骨,而这口气又好似在这一瞬给泻空,她脸色并无明显变化,只迟疑地抱了抱拳,便打算往后退。
不料这时,皇帝突然叫住她,“蔺仪,朕问你,蔺昭真的死了吗?”
明怡袖下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缓缓抬眸,迎视皇帝。
随着皇帝这一问,殿中的七皇子与裴越不约而同将目光投过来,灼灼盯着她侧脸,等待她的回应。
可明怡的脸色也就滞了那么一瞬,很快恢复如常,目色平静回道,
“陛下,当时兄长内力已消耗殆尽,筋骨亦在崩溃边缘,最后收手,导致他经脉绷裂,血尽而亡。”
“当真?”无论是皇帝抑或朱成毓,皆似不信,
朱成毓缓缓来到她身侧,试图如过往拽向那个人的衣袖那般,也来拽她,却意识到男女有别,手指悬在半空,喃喃追问,
“真的吗?”
明怡并未瞧他,而是目视前方,冰冷无情地回,“兄长生前杀戮过多,手中沾了数万性命,自认罪孽深重,纵使阎王不收,老天也难容。”
皇帝诸人听了这话,久久没有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