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41节
作者:希昀      更新:2025-09-16 10:12      字数:4271
  “请老太太安,请两位姑娘安,奴婢们奉家主之命,特来伺候三位。”
  青禾别提多高兴了,绕过众人来到桌前,“这么说,连厨子也送来了?”
  晁嬷嬷原先是长春堂管事嬷嬷之一,是裴越特遣来照顾明怡起居的,她笑着回,“可不是?我们家太太和家主说了,短了什么也不能短了两位姑娘吃穿用度。”
  青禾迫不及待扫过一桌琳琅菜肴,“咦,怎么不见烧鹅?”
  晁嬷嬷笑道,“旁的都有,就是这做烧鹅的厨子,没使来。”
  青禾:“………”
  明怡:“……”
  天际还沉着云霞,侯府花厅内却已灯火煌煌。
  两人将老太太搀入座,陪坐在侧,老太太自进屋笑容就没落下嘴,刻意将明怡拉至怀里打趣道,“这个男人可没选错。”
  明怡笑而不语。
  四月里的夜风已带了些燥意,墙角蝉鸣未绝,裹着饭菜的暖香和杯盏轻碰的温软家话,慢悠悠地荡开在这侯府庭院里。
  老太太年事已高,吃了半碗饭、饮了一盅汤便饱了,坐在一旁看着两个孩子吃,明怡没多久也搁下筷子,陪着她挪到四方桌旁喝茶歇晌,独青禾是真饿坏了,这一场战役令她消耗甚大,偏又没吃个好的,饥肠辘辘大半日,这会儿自然吃得格外酣畅,一碗不够,又笑吟吟着晁嬷嬷给她添上一碗,大家伙光瞧着她吃,都觉饭香扑鼻。
  老太太与明怡话闲,“今日午后,成庆带着人送了不少东西来,将屋里屋外收拾了一遍,等了一会儿不见你来,又回去了……”
  正说着,廊外传来脚步声,老太太眼神不好,耳力却灵敏,指着窗外,“呐,说曹操,曹操便到。”
  明怡抬眸望去,只见一行人绕过窗棂步入厅中,当先一人一身雪色衫子,梳了个凌云髻,未施粉黛,落落大方迈进门槛,软声唤了一声外祖母,目光落向明怡时,眼角已沁出水光。
  随后一人,个子清瘦挺拔,玉冠束发,剑眉星目,浑身罩着一股昂然勃勃英气,不是今日新封的太子朱成毓又是谁?
  二人对着老太太和明怡行了家礼,“外祖母,表姐。”
  老太太和明怡起身欠了欠身,算回礼。
  四人在茶桌落座,老太太坐北,明怡坐南,七公主和太子朱成毓分坐东西两侧,晁嬷嬷奉了茶,与宫人一道屏退门外,不打搅他们叙话。
  老太太问他们俩道:“用了饭不曾?”
  七公主答道,“在坤宁宫用过膳来的。”
  一提坤宁宫,老太太脸上的笑色便淡了几分,“我听说毓儿今日被立为太子,怎还有空来侯府逗留?”
  朱成毓自进屋一双眼就盯着明怡没放,直至此刻老太太开口,方回过眸回话,“外祖母,今日表姐归家,孙儿岂能不来探望,朝政再忙,也是可以放一放的。”
  老太太笑吟吟打听,“裴越也跟你一样忙?”
  这话一落,对面的明怡明显咳了一声,将茶盏搁下,无奈地瞪着老太太,老太太眼神不济,没瞧见她这一瞪,仍期待地望着朱成毓。
  朱成毓和七公主却不约而同看向明怡。
  朱成毓提起那位表姐夫,神色难辨,“忙,怎么可能不忙?先是舅舅的案子,再然后是怀王和梁家造反的案子,里头千头万绪,均需他掌舵,这几日恐怕得睡在官署区了。”
  老太太闻言略觉失望,“那孩子也辛苦,年纪轻轻扛起半个朝堂,别看他不必上阵杀敌,朝堂之事比战场更为幽深复杂,他殚精竭虑,实属不易,你呀,也该多替他分担一些。”
  朱成毓道,“外祖母吩咐的是,孙儿谨记在心。”
  七公主看向明怡,“表姐,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明怡正待接话,对面老太太呵斥一句,“什么打算?这话就不该问,你表姐刚回来,自然往后就在府上好好养着,哪儿都不去,什么打算也没有。”
  七公主回头向老太太解释,“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昨日听说表姐是莲花门的人,我只当她还要回肃州去,我不愿表姐再离……她拉住明怡的手腕,面露不舍。
  明怡拍了拍她手背安抚,“暂时并无这个打算。”
  “那你与裴越呢?”
  “这不是和离了吗?”
  “难道就这样了?”
  “不然……明怡下意识扶盏再喝,却发觉茶盏已空,吩咐晁嬷嬷给她续茶,将这个话头轻轻揭过。
  七公主喟叹一声。
  朱成毓主动帮着明怡岔开话茬,“对了,表姐刚回府,住处可安排妥当了?”
  老太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面蒲扇,慢悠悠摇着,“就住你表兄那间院子。”
  “啊?”七公主讶道,“外祖母,这不合适吧?那毕竟是表兄住过的地……
  七公主私心仍想为李蔺昭留一处院落,“西苑这边还有好几处院子,我下午不是着人收拾了吗?海棠苑地儿幽静,景致也好……”
  老太太打断她道,“整个侯府,最敞亮的院子便是蔺昭的院落,妹妹回来了,哥哥让让她又何妨,她就住昭苑,”说完,又神神秘秘凑近七公主道:“最要紧的是——离祖母我住的地儿近。”
  昭苑与老太太的上房就隔一堵墙,开一道小门,彼此往来十分便宜。
  七公主促狭笑道,“明白了,表姐才是外祖母的心头肉。”
  “那是自然。”老太太扬起蒲扇,朝他们二人虚点,“往后你们俩可都要护着你表姐,好吃的好玩的多想着她些。”
  明怡闻言眉头一皱,无奈道,“祖母,您这话可太偏颇了,他们都比我小呢。”
  朱成毓和七公主也哭笑不得,“知道了,外祖母,从前您叫我们让着蔺昭表兄,如今叫让着蔺仪表姐,可见世人常说外孙不及亲孙,是有道理的,旁人家大的让着小的,到您这,亲孙才是最大的道理。”
  一句话把老太太给逗笑了,遥遥往明怡指了指,
  “她常年不在京城,没你们会享福,我不疼她,谁疼?”
  “是是是。”
  又说了会闲话。
  七公主要陪着老太太去用药,朱成毓却与明怡说,“表姐,我领你去表兄的院子,他那院落中有个极大的庭院,可供习剑,这三年来我在王府日夜勤练,表姐帮我掌掌眼,提点一二?”
  “好。”明怡并未推辞。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花厅,沿着一条蜿蜒长廊来到穿堂,穿堂进去,便是一个敞阔的四合院,当中的庭院果然宽敞,不见花坛,唯东北角矗立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冠遮天蔽日,几乎荫蔽整个正院,夏日这院子是极为凉爽的。
  正院五间正房,两侧各衔一耳房,左耳房作库房,右耳房为浴室,往后开出一条甬道通往西北侧的跨院,跨院毗邻府外,翻墙即可出门,十分便宜,往日李蔺昭便常居跨院之中。
  正院灯火通明,裴家今个悄悄送来了十几箱笼的衣物,方才丫鬟替她收拾停当,这会儿见两位主子进了院,连忙从里屋退去了后罩房。
  偌大的庭院只剩明怡和朱成毓二人。
  朱成毓今日穿了件玄色的箭袖长袍,秀挺地立在院中朝她一揖,明怡抱臂靠在一处廊柱,慢悠悠看着他笑,“你使几招给我瞧瞧。”
  “好嘞!”
  朱成毓旋即从腰间抽出一柄当年李蔺昭赠他的软剑,手腕一振,软剑吐芒出鞘,朝夜空斩去,剑光随之而起,连带内室透出来的灯芒也好似被他劈开搅乱,绽出一片耀眼明光。
  明怡神情专注,目光紧随他而动,将他一招一式尽收眼底,看得极为细致,以窥出其中破绽与不足来。少年带着一如既往的锐气,出剑迅疾凌厉,身形时进时退,剑刃震出锐响,裹挟着剑光在他周身流转,惊得几只循光而来的流萤慌忙散开。
  少顷一道招式练完,他收剑,背对着她的方向喘气,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液浸湿,贴在英挺的侧颊,问道,“我长进如何?”
  明怡看得入神,一时不察他言语里的陷阱,矢口而出,“是长进不少…
  话一出口,她整个人蓦地怔住,旋即收声,默然不语。
  而庭中的朱成毓却如遭雷击,狠狠一僵,他原只是试探一句,并未抱有指望,可一直期盼的答案就这么猝不及防抖落眼前,他忽然不敢置信,心口怦怦直跳,那一丝侥幸与庆幸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一道充塞心间,逼得他双目通红,剧烈喘息,汗一层接一层往外冒,不多时便浸透衣衫。
  怕她尴尬,怕她无措,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佯装不曾意会,迟疑地“诶”了一声,“真的吗?可见我这些年的功夫没有白……每一个字自唇齿间挤出,艰难地克制所有情绪,想到身后那人淌过尸山血海归来,不知吃过多少苦、挨过多少罪,朱成毓心痛如绞,泪水汹涌而出,甚至无法再停留,头也不回向外走去,“时辰不早,我得回宫了,改日再来探望……
  他一口气冲出院门,登上宫车,坐在软榻上掩面大哭。
  没多久七公主服侍完老太太出来,甫一瞧见他埋头在掌心,双臂剧烈地颤抖,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
  朱成毓拂去泪痕,未曾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过是功夫不佳,被表姐训斥,心里有些难过。”
  七公主信步上车,坐于他身侧,睨着他,“还这般孩子气。”
  “孩子”二字刺痛了朱成毓的心,他再度捂住脸,任泪水横陈。
  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让他对权力产生如此汹涌的渴望,他一定要强大,再强大一些,方能护住至亲。
  朱成毓深吸一口气,朝外吩咐:“回宫。”
  七公主看出他明显哭过,不仅不心疼,反而觉得有趣,“你为什么哭?”
  朱成毓没理会她,兀自盘算着如何夺权。
  什么心如止水,什么刚正不阿,什么毫无城府,都是假的,全都是伪装。
  他要权势。
  兵权,锦衣卫,东厂,六部,他都要握在手心,他要除去奸佞,他要廓清环宇,他要让天下再无战乱,他要让她有家可归。
  泪水一簇簇自眼眶滑落,一股股雄心壮志往胸间注满,心变得越来越硬。
  自比李世民?
  他忽然觉得可悲可笑,他这会儿真有些想做李世民了。
  七公主见弟弟眼眶泪水越蓄越多,眼神却越来越锋利,更觉有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朱成毓看着她不说话。
  七公主捏了捏弟弟的耳廓,笑吟吟道,“像一只被夺了心爱之物的小狼狗,又凶狠又惹怜。”
  朱成毓被她气笑了,心里头再不满,对着姐姐他从来是不敢忤逆的,“松手!”
  “我不松手,老老实实交待,你方才与表姐说什么了,一回来就哭,你们俩不会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吧?”
  朱成毓被她拎得皱眉,“你自己笨,怨谁?”
  “是这么跟姐姐说话的吗?”七公主瞪他。
  朱成毓拿眼神瞥她。
  “还凶?”七公主再瞪。
  朱成毓深吸一口气,挫败地闭上眼不说话。
  七公主见弟弟老实了,这才松手,“我告诉你,不要以为做了太子,在本公主面前就能嚣张。”
  朱成毓无语道,“我就算做了天子,也还是你弟。”
  “这还差不多”。
  北定侯府离东华门不远,宫车不多时便驶入宫门。朱成毓在石玉桥处跳下车,径直往内阁而去,他就要趁着清除叛党的契机,安插人手。
  两日后,皇帝病情回稳,正式行册封太子大典,典礼结束,一家四口聚在坤宁宫用晚膳。
  七公主和朱成毓均十分聪敏,动筷子没多久,便相继寻借口离去,留帝后二人独自用膳,一殿宫人也悄然退至雕窗珠帘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