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
拜舟尘 更新:2025-09-18 08:57 字数:3301
“谈大人接了圣旨,即日远调淮南,车马昨日便已启程,此行仓促,看来另有隐情。”
一口气禀报完收获,阕梅又很微妙地压低了一点声音,说不出是心虚还是迟疑。
“至于痕迹……属下并未在谈大人手指上瞧见任何痕迹。”
沈适忻抓紧栏杆,猛然道:“没有?你可看仔细了?”
阕梅没有为气势折腰,诚实而谨慎地摇了摇头,发丝跟着轻晃,“千真万确,属下看过多次,若如您所说,有一道边缘明显的白痕,那应当很好分辨的。”
沈适忻抓在栏杆上的手一点点失去力气,最后彻底松开,骤然脱力砸在稻草堆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阕梅低着头,“主子,这是很正常的,您亦是习武之人,应该晓得。”
“若是长久不练剑,恐怕下次再想活动,连如何握剑都会忘记,又何况是硌出来的痕迹。只消三四年,就会不复存在了。”
她这话无疑是在沈适忻心口上割出一道新伤。
他看着套在手指上的银色,眉眼间的哀伤和温柔几乎满溢。
在狱中几日,他连手指都消瘦不少,本就松松套在指头上的戒指,现在更不合适,几乎只是提起手腕,戒指就能从第二处骨节上直接滑落。
他最后一次见到谢璇衣戴那枚戒指,是六年前。
那时候,他第一次对谢璇衣说出最恶毒的咒骂,讽刺他卑贱,之后便像是江河水开了闸,源源不断。
沈适忻适应说出这种贬低,谢璇衣却不能。
所以从那之后,他就没有戴过戒指。
那满打满算,谢璇衣戒痕彻底淡化消失的日子,也不过宫变那日后的几月。
原来谢璇衣早就心思,却还是捧着那颗行将就木的心与他虚与委蛇。
如果他没有因为对方的容忍有恃无恐,甚至他能早一点回心转意,也许现在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也只是也许。
现在他连说出那个“也许”的机会都不曾再有了。
“主子,关于坊间,”阕梅看着他没有表情,独自消化了一阵,才敢大着胆子咬牙道,“真是越发乱了,官府派出的人马已经应接不暇,每日伤人的、互殴的人数都在骤增,每况愈下,恐怕等到那日不远了。”
“……也有人在谈论您与‘巫蛊’的事情,痛骂您诅咒永朝早亡,不配为人臣子,就该早日极刑处死。不过这些人说这些话,自然也是别有所图,您莫要放在心上。”
阕梅看着眼前的男人。这是她第一次用俯视的视角,看这位从前从不近人的主子。
她被沈适忻收留的时候,不过十四岁,混在乞丐堆里,连口饭都吃不上,那时候沈适忻像她这样俯视她,问她想不想吃饭。
她当然想,所以她跟上了沈适忻。
也从此过上了啖人骨血的日子。
可她也确实未曾见过男人如此落魄的时候。
她还想找补几句,把话说得漂亮些,沈适忻却已经作出了回答。
他只是“嗯”了声,一字未出。
阕梅的补充都卡在喉咙里,无话可说。
他们都不是还会为漂亮话喜悦的年纪了,自然也没有粉饰的必要。
“主子,您藏好,若是有机会,等不到属下,您可以强行杀出去。”
她从斗篷内侧取出一把形状漂亮的小刀,从缝隙里塞给沈适忻,之后来不及说什么,就匆匆离去。
沈适忻始终看着手上的戒指,情绪不知为何翻涌,竟然堵得他有想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总要这么迟,为什么只有谢璇衣彻底失望他才会回头,为什么他会让谢璇衣重蹈母亲的覆辙。
谢璇衣的戒痕消失了,没关系,可以留在他手上。
沈适忻几乎疯魔一般,想要把戒指固定在手指上,却又担心捏得变形,抓心挠肝,胸口里像是燃着一团野火。
为什么,为什么他连套上的几乎都没有。
不可以,他必须要留下痕迹,足够清晰的痕迹,好让他记住,他做过的那些不堪之事。
沈适忻从地上捡起那把刀,单手用力一别,褪下玄黑的刀鞘。
小刀的刀刃是很浅的灰黑色,在本就不充足的光线下格外冷肃。
沈适忻右手抓着刀柄,不管不顾地压在中指的第二处骨节后,用力割下。
鲜血如注,他却不甚在意,很快落下第二刀。
第三刀。
第四刀。
最后连刀尖刮在骨头上的声音都隐约可闻,令人牙酸。
没关系,戒指的痕迹留不下,他可以自己来。
若是结痂了,就再次挑开,重新染上血腥,他要连绵不绝的钝痛提醒自己,他是谢璇衣亲手处以极刑的罪人,他罪孽滔天,不可饶恕。
沈适忻脸颊上沾着几滴温热的液体,光线太暗,瞧不出是血或是眼泪。
他紧紧盯着从伤口处不断涌出的血,虔诚地将戒指穿回手指上。
伤口深可见骨,狰狞外翻的皮肉阻挡住了戒指的脱落。
他看着,皱了皱眉,身手擦掉戒面上蹭到的血渍,却永远擦不干净,曾经只是微微黯淡的戒指现在一片狼藉。
他的血竟然这么脏,怎么会这样。
这么脏,怎么行呢。
他发了会愣,把整只左手按进那只新送来的冷水碗里。
细细密密的痛像蚂蚁在啃食着伤口,一点点吮吸掉最后的生气,沈适忻却觉得无比宽慰。
手从碗里抬起,淋漓带着水滴,他努力抬起手,镣铐脆响。
在微弱的天窗光线里,戒指上挂着浅粉色的水滴,伤口可怖,深可见骨,竟然和戒指是相似的颜色。
就似是把那一份情愫尽数熨帖进骨头里,再也拆不走了。
沈适忻唇角的笑意浓烈不少,本就病态的俊秀面容格外惊心动魄。
竟然连眼角小痣,都要在恍惚中误认作溅上的鲜血。
原来戒痕这么好得到,只要一直暴露着骨头的模样,他就能一直看到了。
这下戒指也不会再掉了,他也有自己的戒痕了,他会永远留下它,当做一份纪念留下。
他会惩罚自己,一辈子有愧于谢璇衣,一辈子心甘情愿地当一个耻辱柱上的囚徒。
终死不得再有回首。
第36章
下淮南的流民队伍庞大,一行人稀稀拉拉行了多日,跋山涉水。
路上有许多病倒的人、饿死的人,零零散散,最后异化成了一片蚂蚁大小的黑点,在眼底留下一个并不鲜艳的影子,便匆匆逝去了。
谢璇衣跟在人群里,裹紧打了补丁的素麻衣,抬头看去。
官鹤的鸟不远不近地盘旋在天上。
而官鹤一身官服,饰以简单易容,端坐在马车中,眉眼冷肃,倒真有几分高官做派。
他看向窗外光秃秃的树枝,一点绿意也无。
由他穿着官服,坐自己的马车,这是谢璇衣的安排,官鹤心存疑惑,却也没有反抗。
因而也并不知道谢璇衣正在流民堆里受苦。
马车的速度远远快过步行,官鹤抵达淮南,没瞧见谢璇衣,便先找了家客栈休息。
谢璇衣则不紧不慢,平日里有人搭讪试探,便装出一副怆然无助的模样,嗫嚅着说不出几句话来,渐渐地,也就没什么人再有同他搭话的心思了。
绝大多数时候,这支来路不正的队伍都是沉默的,偶尔会有草鞋鞋底擦在石头上的沙沙声,会有孩童被捂住的啼哭声,也有人倒地的沉闷响声。
他只是看着,连那位曾经帮过的大娘也不怎么搭理。
是,他是能从系统空间里换出足够的食物,请这些饥民吃一顿饱饭,可之后呢?
所以一开始,就最好什么都不表现。
临近城门时,谢璇衣慢慢落在队伍后面,一副忍饥挨饿到极点,快要撑不住的虚弱模样。
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多数人沉默地看着他,沉默地绕开。
等到人流已经彻底远去,谢璇衣慢慢从树底下站起来,清了清嗓子。
“系统,兑换一身便服。”
等到他整理完进城后,却发现城中的情况远比他想的要好。
没有外面炼狱一般的惨状,商贩、书生、妇孺,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
甚至比他曾经见过的帝京还要繁华。
谢璇衣从人流里挤过去,默然地看着周遭的环境。
官鹤留的地址并不难找,店头的旗也显眼,他很快寻到大堂。
和官鹤交换完信息,谢璇衣手里摩挲着茶杯,一时没有说话。
他明面上是被皇帝派出来查办,其实是为了斩草除根,用沈适忻的命换沈老爷那老狐狸出洞。
只是这一路所见让他很难不怀疑。
真的能办到吗?
算了,不想那么多。
谢璇衣喝了口茶,呼出一口热气腾腾的气。
“官鹤,你对我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官鹤呆了一下,张了张嘴,半晌才“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