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作者:
君山银 更新:2025-09-18 09:12 字数:3305
早些年殷禅潜心修道,对各州郡的奇珍异宝不感兴趣,真金白银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修建王宫的时候他只对匠人们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他的王宫一定要跟上京的皇宫迥然不同。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单纯是因为他怕梦魇,想睡个安稳觉。
要说这京都之中最奢华、最气派的阁楼当属临江楼。它坐落于京都最繁华的云霓大街上,还是修仙的道长口中的风水宝地。站在望江楼的楼顶,向北能望见清江,向西能看见苍凉山,向东还能瞅见海港。
三人在日落时分进了临江楼。
店小二见来人气度不凡,身上的衣料如江上云雾一般轻薄,知道这三人必是贵胄,便领着他们去了二楼的包间。
殷禅坐在靠里的位置,背靠雕花木窗,窗外是云雾缭绕的苍凉山。他垂眸扫了眼茶杯,用杯盖抿去了杯角的茶沫。
出了王宫,殷禅的气色好了不是一点半点,精气神也提了上来。他的眉眼属于剑眉星目那一挂,骨相凌厉,眉如墨裁,斜飞入鬓,唇薄而锋,周身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
但是他常年泡在苦药汁里,皮相透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苦涩,如秋风扫残花,带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他的肤色极白,却不似寻常贵胄那般养尊处优的白,而是清冷的苍白。
他像极了一味毒药,名为“枯荷”。
残荷本无毒,奈何寒霜伤花痕。
五年前,桓秋宁初次见到殷禅的时候,他虽然半死不活,却没有这般憔悴。桓秋宁打量着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他在边塞的往事。
桓秋宁品了一口茶,抬头问:“这是什么茶,怎么茶味这么淡。”
“此茶名为‘远岫疏香’,是琅苏的名茶。”谢柏宴翻盖品茶,答道,“春日宴那日,望苏楼里的茶,就是这种茶。”
桓秋宁一口饮了半杯,咂摸了一会儿,摇头一笑:“没尝出来。我去琅苏待了好些日子,茶没喝上几口,桑落酒倒是喝了不少。你们不懂,佳人在侧,美酒相伴,只有这般,才能尝出来人生的滋味。不是说来吃酒么,怎么喝起茶来了!”
“小二,拿酒来!”桓秋宁叫人端来了两壶酒,他趁店小二倒酒的功夫把临江楼扫了个遍,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便舒下心,握住了酒樽。
殷禅闻了闻酒香,悠然一笑,道:“南山,你还记得么?在边塞的时候,咱们被土匪捉了去,蹲在一个茅草屋里头。土匪不给咱们吃,不给不给喝,倒是日日给咱们仍两壶酒。那时候我说,咱们要是能活着逃出去,我要请你吃这天底下最好的酒!”
他说话的时候太用劲,身子没抗住,这会儿嘴唇又发白了。
“当然记得,咱们可是一起饮马血,啃甘草的交情。”桓秋宁是个念旧情的人,他面上冷漠,却总是把心里的旧事翻出来搅一搅。
他的话都藏在心里,从来不说。旁人看不透他的心,总以为他这个人没心也没肺。
桓秋宁第一次见到殷禅的时候,他还不是个病秧子,而是被边塞土匪活捉了的人质。
那时殷禅被边塞的土匪打的鼻青脸肿,屁滚尿流,半死不活地缩在土屋的犄角旮旯里,一声不吭。
不幸的是,那时候的桓秋宁也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他刚从万坟冢里捡了一条命,被人塞在押送流放罪臣的囚车底下当人肉垫,他咬牙撑着最后一口气才挺到了干越的边境。
两个快咽气的人坐在土屋一东一西两个角落里,大眼瞪小眼。殷禅比桓秋宁还惨,他的两只眼只有一只能睁开,另一只眼睛肿的像泡发了的荸荠,又青又紫,“滋滋”的往外冒着血。
相处了几天,俩人都没死,桓秋宁怕殷禅先死了,便爬过去,掐了掐他的人中。他哑声问:“兄弟,还能撑住么?”
殷禅闷哼一声,虚弱地说:“快死了。”
“恩,我也是,快死了。”桓秋宁在他旁边坐下,背靠着土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快饿死了。”
土屋外飘着雪,跟外头相比,屋里虽然算不上暖和,但也没冷到能冻死人的程度。寒风裹挟着沙土和碎雪冲撞到木门上,撞得整个土屋都在发抖。
殷禅没吭声,抬起手往怀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块碎瓷,塞到了桓秋宁的手里。
桓秋宁摸着碎瓷片,一头雾水地问:“什么意思?你让我吃这个?”
他仰起头,闭上了眼,有气无力地说:“等我死了,你用这个,喝我的血。然后,活下去。”
“别,我还没饿到那个地步。”桓秋宁立马把碎瓷片塞到了殷禅的手里,咧着嘴说:“你拿好了,我就当什么也没听见。你再撑一会,如果有机会,我带你逃出去,你可千万别给我拖后腿啊。”
桓秋宁是怕他把最后的家什交出去后,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
殷禅没睁眼,又哭又笑地抱着膝盖抽搐了一会,然后没出息地晕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土屋里横着一条马腿,红血渗进了土地,染红了一片。马腿旁边放着那个碎瓷片。
殷禅没看到桓秋宁,以为桓秋宁死了,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往木门上撞。他撞得头破血流,结果门开之后,桓秋宁正站在木门外边,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桓秋宁没死,他倒是快把自己给撞死了。
屋里烧起了柴火,烟熏得人一直咳嗽。桓秋宁蹲在一边,撕下一块布,给殷禅包扎了伤口,问道:“这么想逃出去?”
殷禅吃痛,咬着嘴唇,又不说话了。
“撞坏了脑子,变成哑巴了?”桓秋宁说完自己先乐了,他指了指地上的马腿,“土匪到隔壁村大扫荡去了,这条马腿,我是从土匪屋里偷的。怎么样,你兄弟我有点本事罢?”
殷禅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听着,依旧没说话。桓秋宁一边撕马皮,一边跟他讲:“再往北走就到东平关了,那边在打仗呢。你记好了,逃出去以后,要往南跑,南边是干越,州府是董明锐。他跟我爹是拜过把子的兄弟,算得上是我小叔,他这个人没什么好心眼,唯一的喜好就是养鸟。你要是能逃到干越,抓只鸟送给他,说不定他能救你一命。”
殷禅点了点头,他接过碎瓷片,舔了舔上面的马血。
涩的发苦,还腥的要命!
他刚要吐,桓秋宁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嘱咐道:“别吐,喝下去。喝下去才能活,忍着罢。死比喝这个还难受,你要是不信,你就往外吐罢。”
殷禅拧着眉头,挣扎了半天才咽下去。他抱着喉咙,干呕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也没那么难喝罢!”桓秋宁抿了抿嘴角的血,他撕下一块马肉,扔进了柴火堆里,“我很小的时候喝过狼血,比这个腥多了!但是喝了狼血浑身有劲儿,能跑好几天。”
听到这里,殷禅愣了一下,他似是想到了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终于活过来了。”桓秋宁烤着火,回头问:“你多大了?”
殷禅装了好几日哑巴,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他哑声答道:“二十四。”
“嘿,你比我大呢。”桓秋宁又问:“你是哪里人,怎么到这来的?”
殷禅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东边,指了指南边,又指了指下边,虚弱地回话道:“逃命。”
他往哪边指,桓秋宁就往哪边看,他一通乱指,指的桓秋宁头疼。桓秋宁揉了揉额头,无奈道:“罢了,看来是真撞傻了。”
“‘南山何其悲,鬼雨洒空草。’「1」”桓秋宁抬头望天,指了指南边,道:“你唤我‘南山’罢。我以前用这个名字,给别人留过信。”
殷禅微微颔首,默念了一遍:“南山。”
当天夜里,土匪又绑了几个人回来,他们把刚捉来的人质关到了隔壁土屋。
本来冬日里的北风就像狼嚎,隔壁屋新来的苦命人又一直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哭,吵的桓秋宁和殷禅一夜没睡。
天明的时候,桓秋宁本想闭上眼好好睡一会,又因为偷马腿的事儿被土匪发现了,挨了一顿毒打。这下好了,觉不用睡了,光疼也快疼死了。
桓秋宁瘫在草席上,疼得浑身发抖。殷禅坐在他身边,用那快瓷片给他喂了点酒。
“哪儿来的酒?”桓秋宁迷迷糊糊地说,“好香的酒,再来一口。”
殷禅又给他喂了一点,小声说:“土匪扔进来的,不知道有没有下毒。还喝么?”
“喝。毒死我算了。”桓秋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吊儿郎当地说,“喝毒酒被毒死,我乐意。”
明明是两壶掺了水的米酒,桓秋宁却觉得它跟琼脂米酿一般有滋味。他抱着草席,脑子里想的全是在月华宫那夜,他和照山白在阴暗的囚室里相依相偎,想着想着,他的身子就热了起来。
“照山白。”桓秋宁抱着草席,喃喃道:“照山白,我想你了。”
殷禅俯下身,凑近一些,轻声问:“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