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作者:诗无茶      更新:2025-09-18 09:14      字数:3301
  果不其然,钟离善夜穿过梅林,见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土坑,和周边被翻乱的大片雪泥。
  梅树被连根拔起后留下的坑很深,坑前的崖是断头崖,崖下深不见底,即便从山脚下方绕过去,到了这一面,也依旧是望不到头的峭壁。
  钟离四看见钟离善夜站在那个土坑前,仿佛长长悲鸣一声似的呼出一口气,接着闭上眼,肩膀连着脊背崩塌般垮下。
  一阵长风卷来,将钟离善夜的鬓发疏忽吹散了几缕,那发丝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在钟离四的视野中钟离善夜的发丝和那个土坑交错了,发丝后方是土坑上的白雪,白雪下是猩红的泥土。
  九十四知道这土,当年阮招为了种养这株梅花,专去求老太太从红州运了数十车红州才有的红土上山,用上好的红土栽种上好的梅树。
  阮玉山曾同他说过,红州的红,是红珊瑚的红,也是红土的红。
  风吹过了,钟离善夜的发丝落下,垂到他的肩上,阮玉山沉静的声音从他们后方传来:“老爷子!要不要我去把罪魁祸首给你捉来?”
  钟离四转头,这才看见阮玉山将将穿过油黄的腊梅林走到他二人旁边。
  钟离善夜只是蹲下身摸了摸地上的土,良久,声音桑沧道:“梅树已摧,下手之人身份再追究也无作用了。”
  三人都陷入了寂静。
  钟离善夜独自留在了山顶,在那个树坑前站了一夜。
  回去的路上只有阮玉山和钟离四以及一些更加沉默的随侍。
  钟离四先问:“雪里站一夜,钟离善夜会不会有事?”
  阮玉山说:“老爷子四百多年功力,不必担心。”
  钟离四便不再问。
  过了会儿,他第二次开口:“我记得你说过,这山上有钟离善夜布下的结界,生人闯入,他会第一个知晓。”
  阮玉山说:“不错。”
  两个人再次相对静默地走了半晌。
  回到宅子前,阮玉山忽低声问:“我打算把阮铃送到州西的骑虎营去,那是我幼时进的第一个军营。你意下如何?”
  钟离四跨入大门的脚只在空中停顿不到片刻,很快便进了宅子,语气又轻又淡:“很好。”
  这夜他们回了院子,云岫却被阮玉山叫去书房商议了小半个时辰。
  “……就这样。”阮玉山最后从书案前起身,和云岫一齐走出房门,“你若是直说要将他送去军营,他想必路上不会安分,只告诉他要他陪同去给阿四取个东西便是——切记,一定要是为阿四取东西,旁人他也不会心甘情愿。”
  云岫点头:“明白。”
  翌日正午,阮铃正在院子里等钟离四来给自己送饭。
  然而钟离四没看见,却等来了云岫和一干随从。
  “太爷身体抱恙,阿四公子今日抽不开身,正好老爷有事同世子吩咐。”云岫毕恭毕敬握着剑行了个礼,“州西骑虎营来信,近日在营外猎到一只上等品相的墨狐想献与老爷。只是支派营里的人送来,得要年后了。老爷念在年关将至,阿四公子正缺一匹墨狐皮披风过冬,便想请世子与属下一同前去,就当看看边关风光,提前熟悉红州三大营,为日后早做打算。”
  阮铃怔在原地,还来不及做出回应,便见云岫往屋内扬手:“上路的行李,世子可要属下打发人来收拾?”
  “不……”这消息来得突然,打得阮铃猝不及防,他有些失神,先朝屋子里走了两步,又停下,愣愣地问,“几时离开?”
  “半个时辰后从穿花洞府启程。”云岫仍旧是回答得面面俱到,“去骑虎营脚程约莫在十日左右,如果动作够快,能赶在除夕前回来。”
  阮玉山的命令和云岫的传达来得如此风驰电掣,阮铃给不出任何推脱的理由。
  但一想到自己要去取的东西是钟离四将来用得上的,他倒也生出两分情愿来。
  因此他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似的上路去骑虎营了。
  临行前他总算是在冷风中被吹得回了两分神,迟钝地开口:“四叔他……”
  话音未落,就见林烟从角门跑出来,带着点气愤,又带着点责怪直奔到云岫马下:“好啊你,真不够义气!亏我把你当兄弟!我问你,要去骑虎营的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都快离开了才打发人来我屋子里知会一声,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
  云岫低垂着眼凝视林烟,双唇微启,似是想要开口解释,然而余光瞥见旁边正歪头朝他们看来的阮铃,又沉下语气言简意赅道:“我很快回来。”
  云岫从来说话都只有准信,他说很快回来,那势必不会超过一个月的期限。
  林烟才撒出去一口气又被云岫这么平静地堵回去,他想了想,又问道:“那老爷!老爷他要……”
  林烟说到这突然噤声,往左右看了看,冲云岫招手。
  云岫从马上俯下身,将耳朵凑到林烟嘴边。
  只听林烟道:“老爷要去青楼你也不吭声!”
  云岫脸上划过一抹震惊之色。
  林烟见状,神色怪异地退开,来回打量云岫的脸:“你不知道?”
  云岫缓缓在马上坐正,面上难得地变换了几次尴尬颜色,迟疑后只道:“老爷要去……自有他的道理。”
  林烟还欲争辩,便听云岫身旁传来“嘶”的一声轻吟。
  二人朝阮铃看去,只见阮铃面色发白,捂着肚子一个劲蜷缩腰腹。
  “世子?”云岫将马驾去紧挨阮铃,“世子身体可有不适?”
  阮铃进气短出气长地喘了两下,皱眉看向云岫:“怕是早上……吃坏了肚子……”
  云岫便问:“可要去找太爷看看?”
  阮铃抬手示意拒绝:“等我片刻,我去解个手。”
  说着便放下缰绳下了马,不等云岫开口阻挠,已直奔宅子里去。
  甫一踏入角门,阮铃不做犹豫,径直跑去钟离善夜的院子。
  此时晌午,钟离四才同老头子吃毕了饭,陪人在院子里消食,以免犯了困彼此不消化——老爷子其实很少犯困,真正犯困的另有其人,因此消食一说,也说不清是老爷子陪钟离四,还是钟离四陪老爷子。
  阮铃跑进院子时,钟离善夜正坐在大堂,望着天井里头下下来的大雪,怀里抱着那个装了两枝梅花枝的花瓶打喷嚏。
  钟离四则一手端着驱寒汤药,一手叉在腰上,慢悠悠地在老爷子身边来回踱步,一边等着药凉,一边打趣:“这就是四百来岁的身子?我看也不过如此。一把老骨头了,还非要学话本上的人在雪里站一夜。也不晓得站这一夜,能叫阮招梦见你几回?”
  人一损人,话就变多。钟离四也不例外。
  他如今已不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号,而是活脱脱的阮玉山二号了。
  钟离善夜呲着牙,伸出手指头指着钟离四想骂,还没来得及开口,又打了一个震天响的喷嚏。
  钟离四颇为嫌弃地往旁边一躲,免得老头子的喷嚏打到他最心爱的这一身衣服上。
  才一侧身,便见绕过假山来到大堂屋檐下的阮铃。
  钟离四面色微微一沉,将药碗放到钟离善夜手边,拍了拍钟离善夜的手背,独自走出去,去到台阶上看着下头的阮铃。
  他开口时语气虽有几分冷意,但见着自己的族人,难免心软,听着与平日便无任何差别:“怎么到这儿来了?出什么事了?”
  阮铃左手抠着右手,低头斟酌了一会儿,最终一咬牙,跑上去附在钟离四耳边说了一句话:“爹要去青楼!”
  钟离四脸色一变。
  “……我刚才听林烟和云岫说的。”阮铃拽着钟离四的袖子,生怕他不信,“千真万确!”
  钟离四先是低眼不说话,长长的睫毛遮完了他眼中神色,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但阮铃从他刚才的反应便看得出来,对于阮玉山上青楼这事儿,钟离四决不知情。
  “四叔。”阮铃还握着钟离四的袖子,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境,像是有点替钟离四不忿,可另一边心里又有些暗自高兴。
  具体在高兴什么,那都是些虚幻的想象。
  不过阮铃觉得,这些想象很快就会变成真的了。
  岂知钟离四在原地静默了一盏茶的功夫,只是回应他:“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阮铃显然还不甘心:“四叔,爹他可是——”
  “他去青楼干我什么事?”钟离四打断他,转身要回大堂里,只留下一个侧影看了阮铃最后一眼。
  一看到阮铃的脸,钟离四便顾念起对方是自己的族人,年纪又小,沉不住气又不懂事也是正常,便很快恢复了耐心,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你如今是他的世子,要承大器,就要记得世家的规矩。”
  世家的规矩——自来是没有儿子告发老子的。
  阮铃好似无形当中又被钟离四往外推了一把,他方才还暗暗响得欢快的算盘突然落空,整个人垂下头,正打算做个道别,手中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