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涵放下碗筷，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
  他看着慕惜一副急不可耐想要离开这儿、离开他的样子，想说的话很多，想做的事也很多，但……他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说不了。
  “娘子会想我吗？”
  慕惜看向他。
  丰涵猜测，慕惜根本不会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眼睛有多亮，整个人神采飞扬，跟这段时间赶路中的状态判若两人。
  慕惜的喜欢和不喜欢其实一直都非常明显。
  “当然。”慕惜对他笑了一下，“你总说我救了你，可如果这件事能成，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大恩人。”
  丰涵心里想，其实她说得没错，不过她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还有，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不过，至少慕惜连自己的母父都忘了，会记得他、想念他。
  慕惜吃饭的劲儿都足了不少似的，饭饱之后，她问丰涵他们今天要做什么。
  丰涵当着她的面，让鸣玉和应璋去安排其他下人。
  很快，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丰涵看着她，眼中满是不舍。
  慕惜看出来了。
  还是年轻。
  慕惜想，如果丰涵也能拥有一次穿越时空的机会，从八岁开始重新活过一遍，自己的别人的人生都行，他对于离别这件事的感伤，或许会减少很多。
  “娘子想听听我姐姐的故事吗？”
  如果注定要分离，如果注定会被遗忘，至少要让她记得久一点、多一点。
  慕惜一愣，“你不是没有姐姐吗？”
  她居然还记得。
  丰涵笑了，“是，但是娘子想听吗？
  可能有些枯燥。”
  慕惜点头，表情立马变得严肃了一点儿。
  丰涵的父亲姓韩，韩氏的母亲建立了最初的悲去阁，那是个非常厉害的女人，少时吃了不少苦，但尚年少，便名扬天下。
  武功奇高、貌美，还，她这一生只爱过一个男人。有幸两情相悦，他们一起度过了很精彩的一生。
  但很可惜，他们只有一个儿子。
  韩氏长大以后，难堪大任。
  而且那时候的悲去阁已经不是一言堂了，她们不会让一个男人做下一任阁主。
  在还有能力的时候，他们给儿子找了个合适的、非常有能力的妻主，也就是丰涵的母亲，丰馨。
  丰涵出生之前，两个老人家就去世了，他听人说，自己母亲跟年轻时的韩老阁主很像，一样厉害。
  丰馨深受老阁主的信赖和喜爱，取得了她的信任之后，对方不仅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托付给了她，还将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悲去阁也交给了她。
  丰涵后来想，是母亲的演技太好了，才得以成功骗过那一家三口。
  而他从降生有记忆起，就没过过一日顺心的日子，因为那时母亲已经卸下了伪装。
  丰馨有很大的压力，她是赘妻。
  背后一家子如狼似虎想借机吞了悲去阁，身前又有一堆老阁主留下的旧人盯着她，不让她乱来。
  她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堵住悠悠众口，顺便灭了其他几房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个孩子只能从韩氏的肚子里出来。
  很多人盯着他们，根本做不得假。
  丰涵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的，是个儿子，韩氏跟丰馨都很失望。
  丰馨的家人没一个省油的灯，一直对悲去阁虎视眈眈。
  那时情况很复杂，根本来不及等待下一个孩子出生，于是丰馨对所有人宣布——韩氏生了一对龙凤胎。
  女儿身体强健，儿子身体孱弱。
  丰馨说，老阁主去世前已经给孙女取好了名字。
  丰晗，天将明的好寓意。
  她又说，既然上天多赐了个儿子给她，便取个同音的名字吧。
  丰涵，愿他如流水潺潺，日积月累健康成长，两个孩子拥有一样读音的名字，让他能沾沾姐姐的好福气。
  丰涵的存在感很弱，而丰晗的存在感很强。
  丰涵从小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丰晗承载着母父的期望，她从小练武，无论做什么都被要求着只能做到最好。
  ……
  慕惜听呆了。
  “你今年多大？”
  丰涵刚要顺口回答，慕惜拍了一下额头，似是对自己无奈。
  “瞧我这个脑子，你跟我是指腹为婚，年纪自然差不了几个月。”
  丰涵抿了下唇，实际上他比慕惜小一岁。
  慕惜思忖片刻，问丰涵：“若生下来都是女孩儿，或都是男孩儿，是不是就结为姐妹或者兄弟啊？”
  丰涵没想到她听了这么多，这时候最在意的问题居然是这个。
  失笑一瞬，他点点头，“应该是吧。”
  “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在成长的环境中，又要当女孩儿，又要当男孩儿。
  丰涵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在意这些已经过去的痛苦。
  慕惜看了他一会儿，小心开口询问：“所以你为什么要杀了……”
  “自己的母亲？”丰涵主动开口帮她补齐些微有些难以启齿的部分，相反，他说得落落大方。
  慕惜点头。
  丰涵一直唇角带笑，脸上是提到家人时应该有的表情，但描述的完全不是那么简单的故事。
  “因为我跟她，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丰涵说：“从我出生前，她就已经这么想了。”
  慕惜皱眉，不能理解。
  “你不是她，当然不能理解。”
  丰涵说：“她根本不会让悲去阁落在有韩氏血脉的孩子手里，对外宣扬我那个姐姐是她的继承人，但事实上无论是我还是姐姐，我们的降生和存在不过是她平息猜忌最趁手的工具。”
  “她想名利双收。”
  丰涵顿了顿，笑了。
  “她以为自己能活很久很久，至少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想过要把权力交给其他人，最不可能是我。”
  “她一直在给我和父亲下毒，大概想让女儿、儿子、夫郎，都落得同一个结局。”
  第34章
  世界上存在着很爱自己孩子的母亲,那么自然也存在着根本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但不爱是无所谓、不关心，而下毒怀着杀子之心，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她的计划中,儿子本就身体孱弱,一不小心就会没命,女儿的离世倒是惹人伤心，但意外总是猝不及防发生的,父亲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孩子，伤心欲绝，跟着去了，也很合理。等我和父亲死去，她再娶个男子回来生个女儿，那才是她真正心仪的继承人。”
  慕惜的眉头在听丰涵开始讲故事的时候就几乎没有舒展过。
  她说：“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即使是儿子,你的能力一点儿也不比她期望得到的女儿弱。”
  丰涵笑了一声,颇为苦涩。
  若是能够得到母父的赞赏，苟全性命，他其实也不是非要做一个跟女儿争高低惹人嫌恶的角色。
  丰涵原本没有那么高的心气。走到今日,全是被自己的母亲逼的。
  “如果她能给我一条活路,说不定我会一直扮演她喜欢的女儿。”
  慕惜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五年前。”
  丰涵道出这个时间，慕惜眼皮跳了一下。
  “所以那次我见到你……”
  丰涵点头,“是在那不久之前知道的。”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软弱的男人,从小没见过多少人间险恶，总见到母父恩爱,便以为一切的美好都如那般水到渠成。成婚后，双亲不在，他只能事事唯妻主马首是瞻。母亲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不怀疑，不抗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母亲对我们下毒的，但他一人扛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他是期望着给我警示，还是只是灰了心，自暴自弃了。”
  “他自然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的。”慕惜安慰他道：“只不过如你所说，他从小见到的多是美好，估计遇到这种事之后，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所以才用了最笨拙的办法。”
  她顿了顿，说道：“但你很聪明，或许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丰涵鸦睫颤颤，眸中似有亮光闪动，他将目光投向慕惜，问她：“娘子觉得我心狠吗？会因此厌恶我害怕我吗？”
  慕惜思考了一下，道：“我觉得……”
  丰涵提了一口气。
  “……你有点倒霉是真的。”
  丰涵怔了一下，眼中只余愕然。
  “什么？”
  “你怎么总是面对这种二选一，不是她死就是你死的境遇呢？”
  丰涵沉默片刻，低头笑了，“是啊，我也不知道。”
  他说：“但娘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慕惜思忖片刻，道：“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别人的生死做出什么评价，但是我想，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应该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因为我是个自私的人。”她说：“与其放弃让想要杀我的人活着，不如我自己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