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32节
作者:
叶淅 更新:2025-09-19 11:07 字数:4886
第32章 风起
老夫人的一生之中,其实并不如何顺遂。
她出身于显阳王氏,虽然门庭煊赫,家中亦是人才辈出,如日中天了好几年,但物极必反,老夫人尚在垂髫之年,王氏因朝中党争站错了位,受到牵连打压,自此一蹶不振。
老夫人在显阳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落魄日子,后来,她的兄长在军中不顾生死、屡立奇功,王氏这才又慢慢烈火烹油了起来,她将将及笄,就因着世族大家的联姻攀附,被嫁给老侯爷做填房。
老侯爷为人十分固执严肃,对待妻子甚至比外人还苛刻,十分看中女子妇德,不仅要求贞顺,柔静,俭约,慈良,甚至对一瞥一笑,一言一语都有着一套顽固教条。老夫人本就是上嫁,不论老侯爷如何严苛,也只得尽数忍下。后来,她诞下麟儿,险些去了半条命,老侯爷对她才稍微宽厚一些。
许是老天有眼,在霁云出生的第八年,老侯爷歇在妾室房中睡了一觉,再没醒来,就那么故去了,她苦尽甘来,儿子孙子都养得十分出色,到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顺畅日子,没成想现在又要重新操心了起来。
甚至是操心起她一贯器重,盛名在外,聪慧省心的长孙。
今儿说话时间较以往长了许多,日头都漏进了阁内。
老夫人看着被淡薄天光雕琢得平静温和中溢出些锐利的孙儿,叹出口气,“她好歹唤你一声表兄,怎就如此苛刻,连个婢子也不愿给?”
裴霁云面对长辈的问话,罕见没有立时回话,而是默然须臾,才缓缓道:“祖母,姈姈还小,近些年并不急着绣制嫁衣。”
老夫人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动作急了些,霁云颖敏,怕是看出了端倪。
可她没料到,他竟是半点不羞愧,反而言辞之间毫不遮掩了起来,像是要将她心中猜想都一一坐实了。
老夫人忍不住凝眉瞥向赵雪梨,见她垂眉敛目,一幅噤若寒蝉的柔顺瑟缩模样,又想起之前除夕夜她跪地惶恐的姿态,一时之间,心中竟是生出了几分郁气和无奈。
可她面对长孙到底是纵容的,端起茶水饮了口,压下诸多烦杂,沉着声音道:“王嬷嬷,你稍后将人唤回来吧。”
王嬷嬷同赵雪梨一般,也是不敢大声出气,此刻连应声都不复往日声量大小。
裴霁云笑了笑,对着帘外唤了声惊蛰。
惊蛰手中捧着个檀木盒子掀帘而入,恭恭敬敬打开后呈送上去。
内里置着一尊旃檀释迦摩尼跌坐像,佛像并非全金,而是取了天竺古法以紫磨金混砗磲粉塑成,日头稍稍偏移就流转出贝叶经卷般的光泽,佛陀右手垂膝结触地印,指尖抵着的却不是莲花宝座,而是一方雪玉雕琢的须弥山。佛身之上鏨刻着细密经文,随光影变换流露出深邃神圣的气息。
裴霁云道:“祖母,孙儿前些年遣人去西域为您求了这尊佛像,近些日子才到,您瞧瞧可看得上眼?”
老夫人以前是不怎么信奉这些虚无之物的,但自打她十几年前不堪老侯爷磋磨去庙里求解脱、死了丈夫后,忽然就对神佛敬重有加,往府中请了许多佛像,随着侯府越发钟鸣鼎食,权势滔天,她也越发虔诚地供养佛祖了。
此时见到这般罕见佛像,心中已是生出喜爱,又听他说是前些年遣人千里迢迢去西域求来的,面上那股子不虞缓慢消散了。
霁云一向是十分孝顺她这个祖母的,对着寄人篱下的姨娘之女生出些荒唐心思也没什么,待到他因事离京,将人嫁了出去就算了事,犯不着因为女人,同他置气。
老夫人再次恢复到往日里的慈爱模样,露出笑意,道:“霁云有心了,今日不忙,便留在松鹤院中用膳罢。”
裴霁云笑着应下。
二人又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样子了。
赵雪梨心里也松下一口气,知道老夫人这是被表兄三言两语哄好了。
老夫人又道:“姈姈,你也留下用了早膳再走。”
赵雪梨其实十分抗拒在松鹤院中用膳,老夫人不咸不淡的目光总让她如坐针毡,可她再如何不想,也只能乖乖垂首答好。
因着方才一事,赵雪梨心不在焉,没什么胃口,一顿精美的早膳吃起来也是味同嚼蜡,好不容易应付完,裴霁云告了辞,她也正要请退,老夫人却掀开眼皮,淡声道:“姈姈,你说个实在话,日后是想留在侯府,还是愿意听老身的话嫁出去做个正室?”
赵雪梨一惊,原本不安定的心神现下更是像被按进了冰天雪地之中,冷得不行。
她后知后觉老夫人察觉出了什么,否则怎会问出这般的问题?
雪梨甚至能补出老夫人没说出来的隐晦之意,是留在侯府做个没名没分的妾室通房,还是嫁出去当个正妻?
她有些胆怯,但是真心实意地道:“......老夫人,姈姈......愿意嫁给江公子.....哪怕...”
雪梨攥紧的手心都在发抖,但还是壮着胆子将话说完:“....哪怕他春闱落了榜,并未高中....”
老夫人闻言,正色看了她两眼,似有几分意外,又似乎没有。
堂中安静片刻,老夫人才点头,“是个拎得清的,下去罢。”
赵雪梨见她此刻还未起让自己做妾的心思,情绪稍稍缓和了些,连忙躬身退下,可出了松鹤院后,她却是打死也不敢去照庭了。
至于翊之哥哥投献的文章?
赵雪梨只能对不住了。
她回到蘅芜院后,将袖子中的行卷拿出,藏进了衣箱最底下,想着自己日后若是能嫁进江家,再还给翊之哥哥。
连着三日,赵雪梨除了早起请安,都闷在蘅芜院中闭门不出。
转眼就到了十二这日,赵雪梨即使再如何想要安分守己,可心里记挂着宋晏辞说的路引文书,也只得想方设法地寻些由头出府。
恰好裴君如到了上族学的年岁,缠着雪梨外出购置些文房四宝,她到了十四这日,才顺势出了侯府。
半日下来,临近末时,她们便逛得差不多了,马车正好从鼓楼大街驶过,赵雪梨看了眼抱着裴君如的李嬷嬷,小声开口:“君妹妹,夏日到了,我想去琳琅斋买些首饰,不知你可要同去?”
她们出府都是同老夫人报备过的,只允了去书肆,但裴君如向来有主意,不受规矩,李嬷嬷虽然不赞同,但拗不过裴君如也想去买些饰品。
没过一会儿,马车在琳琅阁门口停下,裴君如从李嬷嬷怀里起来,跳下马车,率先进了大门。
赵雪梨故意走在最后,同她们拉开一段距离。
为免出现意外,赵雪梨避开他人,寻见管事便低声道:“可有一条莲花纹样的点
翠璎珞?”
管事意会,却没立即拿出东西,而是道:“小姐,您前两日没来,那条璎珞被收在了库房,还请上楼小坐一会儿,我这就差人取来。”
赵雪梨见裴君如挑选地兴起,随即点头同意,与李嬷嬷打了声招呼后,随着管事上楼。
她被毕恭毕敬地引入进最东面的一间雅间,甫一进入,就看见端坐在窗前品茗的宋晏辞。
赵雪梨不怎么意外。
宋晏辞倒是眉梢一挑,出声道:“久久不来,我还当你不要路引文书,已经想好要做一只被人供养喂食的笼中金雀了。”
赵雪梨不搭理他的讥讽,抿唇道:“东西呢?”
宋晏辞倒是没再顾左右而言他,视线看向案几右侧,“自己去拿。”
赵雪梨走近,拿起那个红木盒子,见到里面放着四张文书。她同姜依各两份,一份是作为商队家眷,另一份则是南洛郡来盛京探亲的母女。
时限都是一年,可途径的地方也并不一样。
宋晏辞道:“我让你救的人呢?”
赵雪梨看着这四份文书,不免产生了许多自己和娘亲逃跑后的憧憬。
她听见宋晏辞的问话,不敢说自己连那案子是什么都没弄清,而是斗胆回应:“刑部我去了好几日,表兄愿意让我翻看卷宗,想必同他讨个无关紧要的人并非难事。只要你能将我和娘亲安全送出盛京,这件事,我应下了,定然能成。”
宋晏辞缓缓敛了眉眼打量她,似乎在思量这番话的真假。
赵雪梨耿着脖子站着没动,一幅毫不心虚的姿态,她想了想,又道:“案子在初八那日就已经了结,表兄进宫同圣上回了话,如今那位管事却还未放出,想必他也并非如你所言那般无足轻重,许是被判了刑罚,可从你尚让我救人一事来看,他又并未被斩首示众、或是受了重刑将死,那便是只受到些牵连,罪责不重。”
最后为了给自己增加筹码,她又厚着脸皮补充了一句,“表兄一向疼我,只要无关大事,无有不应。”
宋晏辞考量片刻,拿出一枚玉扳指放在案几上,道:“两日之内,你带着这个去刑部大牢见一面范宽。”
赵雪梨错愕,“去刑部大牢?”
宋晏辞道:“再将他的话转述出来,我才信你能将人救出。”
赵雪梨感到很是不可思议,“你这是在为难我,刑部大牢岂是我能进的?”
宋晏辞反问道:“不是说裴霁云对你无有不应?”
赵雪梨自吹自擂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被他重复着反呛了一句,有些羞恼,她狡辩道:“....我央求一下,表兄许是会放人,但是不一定能允我进那牢中。”
宋晏辞并不退步:“若是你连见范宽一面都做不到,我如何信得过你能救他?”
赵雪梨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宋晏辞并不在乎她那些小心思,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将你和姜依送出盛京,我会被裴靖安那只疯狗撕咬下多少人力物力吗?”
“赵雪梨。”他漠然地说:“拿出些诚意来,这场交易才能继续。”
赵雪梨怔然,知道他并不好惹,只好打消了心中空手套白狼的想法,硬着头皮同意了,“我答应你,不过两日太急促了些,十日可好?”
宋晏辞道:“圣上十五去醴泉行宫,淮北侯亦是随行,为期十日,这是你们逃跑的最佳时机。”
“你不仅要在两日内见到范宽,将他的话带给我,让我可着手准备送你和姜依离京一事,还需得尽快拿到由刑部下发的范宽的赦免文书,我见了文书,自会安排你们出逃。”
赵雪梨心湖霎时被惊起了一片涟漪,“十日?”
宋晏辞脸上露出些事不关己的冷漠看客笑意,“错过这次机会,只能再等数年了。赵雪梨,你和姜依能否顺利逃走,就全看你要如何讨好裴霁云了。”
赵雪梨肩膀上被落下如此重的任务,毫无头绪地道:“那你总得帮我寻个求表兄救那人的缘由罢,无缘无故的,叫我如何开口?定是会惹他生疑的。”
宋晏辞似是早就想好,道:“范宽早年在青乐郡做事,幼时你常常去他的食肆买零嘴,叫他一声范伯,今日出府,在街上偶遇他的亲人,这才知道他含冤入狱,念着昔日情分,应了那亲人之托,前去求情。”
赵雪梨张了张嘴,半晌,道:“....好...”
她拿上东西,出了雅间,下楼看见裴君如已经挑选地差不多了,正好管事将那条点翠璎珞拿了上来,随即拿出荷包结账。
几人大箱小箱的出了琳琅阁。
马车向着长青坊驶去,约莫两刻钟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中央,果真有一个妇人带着婆婆儿子撞倒在马车前,赵雪梨掀开帘子一看,那妇人先是连连告罪,而后抬眼瞧见雪梨,神色恍惚一阵,忽然道:“你....你是赵家那位姑娘?我记得....是叫....是叫雪梨罢...”
裴君如和李嬷嬷立马看向雪梨。
赵雪梨有些僵硬地说:“....你...你认识我?”
妇人立时便像是他乡遇故知般红了眼,“....我是珍巷范家食肆里的,你幼时爱来食肆里买些零嘴,还叫我一声婶婶。”
赵雪梨幼时确实爱去买零嘴,但她已然不记得自己爱去的食肆名字了,此时看妇人如此动容,对她的表演不禁感到佩服不已,受到感染,也被带着入了戏,惊讶道:“.....你...你是范婶婶?范伯伯呢?你们怎么会来了盛京?”
妇人眼中的泪适时落下,语气霎时就哽咽了,“你范伯伯......”
她道,自己同丈夫在青乐郡做的糕点被京中贵人看上,前几年就入了京,盘了个小门面,受到贵人照拂将生意再次做起来,日子越过越红火,可前些日子,范宽去贵人府中送糕点,却不慎被牵扯进了朝廷一桩案子,被缉拿进了刑部,如今生死不明。
赵雪梨也露出恍惚的神色,“....范...范伯伯...被冤入狱了?”
妇人忽然拉着年迈的婆婆和儿子跪在马车前,磕起了头来,边磕头边哭着哀求:“赵姑娘,我知道你不一般,我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你救救你范伯伯吧,他实在是被冤枉的.....”
裴君如好奇地问,“姈姐姐,你要救她们吗?”
赵雪梨咬唇,说:“范婶婶,您快先起身,我.....我亦是没什么法子,只能先回去问问....”
妇人听她如此说,又磕下三个实实在在的响头,长街的石路上都洇开了一抹淡红血色,裴君如直白地道:“姈姐姐,可是要去求一求大哥哥?”
李嬷嬷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