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83节
作者:九鱼.D      更新:2025-09-22 08:49      字数:11947
  他不是那种原先只是农民、杂工或者罪犯,半途才转到建筑行业的人。他的姓氏是史通,史通在英文中是石头的意思,引申为石匠,而他有着这么一个姓氏就表示他的家族从几百年前开始就是一个真正的手艺人。
  在那个年代里,手艺人以及他的家族是非常受羡慕的。做了手艺人,不管是牛倌也好,监工也好,哪怕只是一个送信人,都意味着他和他的后代摆脱了终日耕作在田地里,拖着犁耙如同牛马一般辛劳,到了收获的时候,却只能得到一把麦子一把豆子,勉强果腹的农民行列。
  而且作为手艺人,他们还是领主最重要的资产,一旦敌人来袭,他们是会第一批被允许进入城堡的人,他们从不会忍饥挨饿,在某些时候还能得到一笔奖赏,这笔奖赏甚至很有可能扭转整个家族的命运。
  他的祖父就是如此,乔依然记得像那个难得放晴的午后。他的祖父一边享受着暖融融的太阳,一边手脚不停地做着某个顾客交托的小活儿,可能是一个拴马桩子也有可能是一个壁龛,他不记得了,但祖父脸上那种骄傲与自豪的神情,他怎么都忘不了。
  他的祖父说,他曾经为大主教建造过教堂,帮国王建造过宫殿,也给他们的领主建造过城堡,他经手的大大小小的房屋、河堤、牲畜圈、磨坊简直就是数不胜数。
  他想,这里他的祖父可能说了点谎,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还残留着那个小乡村的一些痕迹,他在那里长到了勉强能够自己走路的年龄,原本他们的生活是非常安定并且祥和的,村庄里的老爷是个好人,对于他们这些工匠和雇农都非常的客气,他不但会让乔的祖父干自己的活,还会为他介绍一些其他绅士们所需要的活计。
  但圈地运动来了,贵族们需要更为广阔的土地来种植牧草喂养绵羊,然后刮下羊毛去纺织做成羊毛布来卖钱。
  他们村庄的老爷也未能幸免,他不得不向贵族出售自己的土地然后迁移到城镇里,临走的时候,他也给乔的祖父赠送了一笔小钱,也是他对老雇工仅有的帮助。之后他们就得离开了,毕竟绵羊不需要房屋,就算他们的祖父能够给它们来一个华丽可比白金汉宫的羊圈也毫无意义,何况贵族老爷肯定也会有自己的手艺人。
  他们就此向自己的家园告别,四处漂泊,但他们的祖父也没说错,只要有一份手艺,总是能看到希望的。他们偶尔在伦敦附近的布莱顿村庄落了脚,并借助自己的手艺与卑微的姿态。获得了一处庄园管事的青睐,他们重新定居在这里,继续自己的生活,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乔的父亲死在乔七岁时,然后,他的大伯死在他九岁那年,之后,是他的两个堂兄死在他十二岁或者十三岁的时候,他记得不是很清楚,因为那时候他的祖父已经找了关系。把他送到一个建筑工人那里去做学徒了。
  而在他做学徒和做工人的这十几年里,他看多了各种各样的意外和死亡,从脚手架上掉下来,被石头砸到,被玻璃割伤,掉进石坑,被倒下的木梁击中,人类的生命在这些坚硬冰冷的无机物前面犹如一块布丁,可以被轻易捏碎。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也会是这样的,在某一天毫无预警,突兀地死去,他对人世间不是没有眷恋,但他也知道这份眷恋没用,就算是他已经预计到了自己的死亡,也不可能拒绝这份工作,这份工作甚至还是乔用掉了最后一个先令从工头那里换来的。不说为了赶工这里的每个工人都能赚到比平常更多的钱,今后他走出去说自己曾经建造过水晶宫,那些工头也会高看他一眼,给他更多的工作,而他已经有了妻子和三个孩子。
  但他就是这么不走运,他并不痛苦,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撞击到了地面,他从躯体上轻轻跃起,从来没有那么轻松过,他立在半空,低头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正扭曲着半匍匐在地面,面孔朝上望着,周围的人发出了悲惨的尖叫声,但他们的面孔也是麻木的,毕竟乔也不是第一个不幸身亡的工人。
  工头们带着几个人冲了过来,他们迅速的用帆布将乔裹起来,然后带走,一个工人拿了些沙子撒在他坠落的地方,沙子很快的吸掉了那些血迹,没几分钟,一个年轻人匆匆忙忙的在工头的带领下赶了过来,他的衣服不怎么合身,裤脚有些宽大,鞋子也有一些哐里哐当的,他在心里说,这可不行,小子,这个活儿本来就危险,你穿得这么累赘就更麻烦了,但他说的话没人能听见,新来的工人立即手脚敏捷的爬上了移动脚手架,回到了乔原先的位置,开始接替他的工作。
  乔所在的位置,是整个水晶宫最高,也是最危险的筒状穹顶模组,这时候能造出的玻璃尺寸最大大约在八英寸宽四英尺长,这里的每个框架都是按照其最小尺寸或者是倍数尺寸来制作的,两侧的耳堂屋顶比较安全,因为那里的玻璃屋顶采用了棱状设计,以便引导雨水尽快滑落,不对屋顶的玻璃造成压力,所以那里的铁架比较密集,但为了引入更多的自然光,或是说,让这座建筑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奇迹,穹顶的铁架宽度则到达了四英尺,也就是说,这里的每块玻璃都不是按照宽度,而是按照长度来放置的,从照片上也能看出,里面的空隙完全可以让一头公牛从容穿过,遑论一个普通的人类男性?
  每个黑铁框架都是一个空荡的血盆大口,移动脚手架车并不能达到这个高度,他们只能骑在钢梁上,然后将沉重的玻璃一块块的用绳索拉上来,然后几个工人同时协作,将玻璃滑入凹槽,再用木头固定,整个过程因为玻璃又滑又重又不能随意丢下,很容易失去平衡,一旦失去平衡,他们会被玻璃碾压,撞击,摔到地面,以下任何一种情况都会造成重伤或者死亡。
  乔并不奇怪自己成为了其中的一个,但工头也承诺过,任何一个工人不幸身亡了,不但他的工钱可以如数拿到,还有一笔丰厚的赔偿金在等着他的家人,这笔钱或许不能和乔几十年的薪水相比,但足以让他的妻子将三个孩子抚养到可以做去做学徒和工人的年龄,他们至少可以活下去,而不用去济贫院或者是更糟的地方。
  他的妻子很快就赶来了,这位坚强的女性苍白着面孔,眼珠木然地转动着,在看到帆布包裹的时候就冲上去,猛地把它拉了下来,看到乔的脸才确认自己得到的噩耗是真实的,她顿时痛哭起来,一边紧紧地抓住了乔的衬衣,一边拼命地摇晃着他,虽然谁都知道这种行为徒劳无功,但她还是这么做了,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乔唤醒。“没事。”乔忍不住在她身边说,“没事,你拿了钱可以回乡下去,这笔钱足够你们在乡下过活好几十年了。”
  第285章 多么仁慈!
  像是这样的小事,当然不可能有阿尔伯特亲王或者是其他贵人来处理,乔的妻子见到的是一个小工头,也就是将乔介绍到这个工地上来的人,那时候,乔对他不可谓是不感激的,他也一直说,乔是他最好的朋友,虽然他的妻子也听说过这家伙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有人说他最好不要再回东区。
  但她还抱着一丝侥幸,毕竟工头曾经多次来过他们家,他们还倾其所有为他准备了好几顿丰盛的美食,让他吃饱喝足(哪怕他们和自己的孩子还在挨饿),乔还承诺要将今后每一次第一笔拿到的薪水全部交给他当做好处费,可怜的女人在管事的要求下走进那个屋子的时候,还在想看能够得到多少抚恤呢——穷人总是很吝啬,就算是悲伤——他们实在没多少可以用来浪费的东西。
  没了乔,她还有三个孩子,可能是四个。她摸上自己的小腹,她都没有来得及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丈夫,工头瞟了她一眼,“到这里来。”他用一种平静到顺理成章的语气说道:“趴在这张桌子上。”他说:“撩起裙子,别浪费时间。”
  乔的妻子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她在棉纺厂干了好几年——等她明白了工头的意思后,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眼神……工头只是等着,他心平气和,知道自己不会等太久,更不会被拒绝。
  乔的妻子在十几分钟后蹒跚着走出了房间,不是她不想走的快一些。避开人们充满暧昧意味的打量,而是她实在走不快,她在流血。血从她的双-腿之间一直流到地上,浸润了灰白色的沙土,就和不久之前她丈夫留下的那种一模一样,揣在口袋里叮当作响的装着十个先令,这个数字当然不对,但工头说,十个先令已经是他争取来的最大数字,爱拿不拿。
  这个数字和工头当初承诺的有着天壤之别,但她又能去跟谁说呢,她难道能向阿尔伯特亲王或者是女王陛下申诉吗?如果她胆敢去接近一辆马车或者是某座官邸,立刻就会遭到马鞭和棍棒的驱赶,警察们也会吹着哨子飞快的赶来把她拖到监狱里或者是济贫院里,她还有三个孩子,如今这个女人倒要感到庆幸,刚刚失去了第四个,不然的话,这个孩子也是生不下来,或者生下来就要被溺死的。
  她就这样坐在路边想了很久,拿了十个先令中的三个去买了两磅面包,两磅咸肉,两磅土豆,两夸脱的牛奶,还有一些黄油,一些糖,一整瓶的朗姆酒,对于这位没有尝过太多甜味的妇人来说,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奢侈的一餐了,她回到家里,找到邻居还了之前欠下的一些钱——邻居们感到意外,因为对于他们而言,这些钱几乎是回不来的。
  然后她就和自己的孩子们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了一顿,天黑的时候一个邻居走了进去,不那么意外地发现她们都死了,当然,在新教和天主教的教义中,自杀都是大罪,她们的灵魂都被拖入了地狱——毕竟牛羊不好好地吃草长大,供老爷们挤奶吃肉剥皮,这个世道岂不是要大乱了?
  不过对于这些人,自杀不自杀的没什么区别,她们反正进不了教堂的墓地,邻居们收了摆在桌上的仅剩的三枚先令,瓜分了他们房间里的一些有用的东西,就将这一家子埋进了河岸墓地,也就是所谓的穷人墓地,那里埋葬着流浪者,妓女和乞丐。
  ——
  “那么工人的死亡赔偿金究竟应该是多少呢?”利维问道。
  大卫.阿斯特抿紧了嘴唇.
  这个时代没有所谓的工伤赔偿,若是雇工如果在工作过程中受了伤,甚至死了,都不会得到任何赔偿,所有的责任都在他们自身,甚至还有一些苛刻的雇主会因为他们延误了工期,弄脏了工地,损失了材料,反过来向他们的家属索要赔偿。
  “这不是什么……”阿斯特艰难地说:“赔偿,这是一份库茨男爵夫人提供的慈善基金,用来抚恤在工地中不幸丧生的工人的妻子儿女。”
  没错,他甚至不能说,这是赔偿,就连女王也不能,女王一旦提出了工伤或是死亡后必须得到赔偿的要求或是这么去做了——那么接下来几乎所有的产业都要受到一次大冲击。
  这时候的工人在生产过程中受伤,得职业病的概率可太高了,或许有人记得,约翰.斯诺先生治疗过的那个火柴厂女工,这个女工在当时被人称之为“火柴厂女孩”,当时的火柴厂和所有工厂一样环境拥挤肮脏,危险,所有者也和其他工厂主那样,只在乎利润,而根本不在乎其他的东西,员工的健康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不能干了就滚蛋,反正有的是人干。
  而他们委派的管理者比起工业时代的中层人员,更像是奴隶制度时期的监工,他们只热衷于讨好工厂主,排挤同僚,从各个地方捞取好处,他们会逼迫工人不断地干活,每次都要干得更多,时间更长,做得更好。火柴厂女孩的职业病就是因为火柴在制造的时候要将火柴梗浸白磷或者是黄磷,两种磷都是非常容易蒸发的化学物质,它们蒸发之后会形成蒸汽,火柴厂女工将这些蒸汽吸入口中,磷就会开始无情地腐蚀她们的牙齿和下巴,渐渐的,她们的牙齿会全部脱落,下颌肿胀,那些中毒较深的人,他们的脸甚至还能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就如斯诺医生在那个仓库里看到的。
  火柴厂女孩会在五年之内开始发病,而她们一旦开始发病,工厂就会解雇他们,而此时,火柴厂并不是唯一一个用工人的血肉来换取金钱的地方。
  英国每年的煤炭产量比欧洲其他国家的煤炭总产量还要高出很多,蒸汽大革命后。对于蒸汽机的应用和机械的大发展更进一步刺激了煤炭产业的发展,于是,在煤矿中,你不但能够看到健壮的成年工人,还能看到八九岁的孩子,四五岁的也有,而这些煤矿开采并没有具体的规范,设备也非常陈旧,虽然已经有了抽水机,输送机,粉碎机这些可以保证工人健康和安全的机械设备,但就是为了省那么一点钱,煤矿主人更愿意用孩子来代替这些机械,这些孩子赤裸着身体,套着绳子,绑着皮带,身后拉着一个比他们身体还要大出许多倍的藤筐,藤筐里装满矿石,他们用四肢爬行,就像是一条狗,因为长期在潮湿肮脏的环境中工作,他们的皮肤大片溃烂,关节也变得僵硬,无法灵活转动。不过,他们至少还活着,还有数不清的人死在了瓦斯爆炸,通道坍塌,渗水里。
  有人说,或许其他工作会更好一些呢?姑且不论所有的工厂里,即便是孩子,也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甚至通宵整夜的干活,即便是在被人们认为算得上舒适的纺织厂里,人们依然要忍受煤气以及蒸汽混合后的有毒气体对呼吸道的损伤,同时,他们吸入的还有尘埃以及一些纤细的纤维,这些东西会堆积在肺部,让他们呼吸艰难,总是咳嗽,甚至得上结核病。
  如果是一个成人进去,他们可能四十岁就不能干活了,儿童呢,他们能够活到十六岁,已经算是万幸。
  还有一些孩子会被送去扫烟囱,因为烟囱内部管道曲折窄小,这种活儿只能允许五六岁甚至更小的孩子来做。而他们在做了一段时间之后,如果没有卡死在烟囱里或者是摔死在壁炉里,那么他们会发现在自己的私处产生了剧烈的肿痛和溃烂,这是因为,每个扫烟囱的孩子为了保护衣物和免得被卡住,都会在开工时可以脱掉所有的衣服,再进入烟囱,而烟囱里沉淀着大量的烟油,这些烟油不但会让他们脏兮兮的,还会侵蚀着他们的每一寸皮肤尤其是那些娇嫩和薄弱的地方,让他们得病。
  这个时代,还有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谚语叫做asmad.as.atter,疯如帽匠,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你疯的就像是一个做帽子的工人。
  绅士们总是要有一顶溜光水滑的高顶礼帽,甚至很多顶,它的材料是河狸皮。
  但是要将河狸皮处理成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就必须用剧毒的硝酸汞来处理皮毛,这种液体能够让皮质和软毛分离,并且让软毛变得平滑光亮,进而可以毡化——而在皮革工坊里,因为常年接触蒸发出来的汞蒸汽,工人就很容易中毒,得上所谓的疯帽子病,汞中毒会导致他们面色苍白,眼睛血红,精神紊乱,也就是发疯——他们还会不由自主浑身颤动,也被人称之为疯帽癫痫。
  但考虑到这时候每顶帽子可以卖到五个金镑,约等于十分之一个乔,难道皮革和制帽工坊的老板会因为工人的健康问题而拒绝售卖河狸皮帽吗?
  这样多的行业,这样多的人,如果都要按照工人所要求的给予他们赔偿和抚恤,这些工厂主要多出多少支出,损失多少利润?就连大英帝国的税收也不可避免的会受到影响,你要让女王怎么做呢?
  即便库茨男爵夫人满心慈悲,愿意给工人这笔赔偿金,也只是慈善性质的,非强制性的,没有什么严密的规章和制度——只是一位仁慈的贵妇人的好心罢了!
  当利维询问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具体的身亡者与伤者的名单,后续更不用说,完全由管事与工头自由发挥。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纰漏,这些家伙们也是言辞凿凿——这听起来实在是……太不体面了……对女王、政府乃至所有的英国人来说,这场盛大的聚会就是为了向世界展现英国——它是这样的光辉,伟大和先进,简直就是人类文明之光,如果出现了为了建造会场,导致几百上千人的死亡,岂不是很讽刺吗?
  而秉承上意的管理者们当然能比上位者更早的意识到这一点,毕竟这也方便了他们上下其手为自己谋利——作为工程的主事人阿尔伯特亲王也无言以对,他还需要这些人为他做事,而且事已至此,再去追究也只会把混乱的局面搞得更加不可收拾。
  第286章 多么邪恶!
  乔行走在水晶宫里,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迷惑。
  在乔的认知里,他见过水晶宫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利维和大利拉前来参观时,还只有一个框架的水晶宫,那时候乔也是刚来到工地上,看着堆积如山的玻璃、木梁和铁件,即便他只是一个普通而卑微的工人,也不由得因为自己将要参与到这桩伟大的事业中而心神激荡,难以自已;第二个阶段,也就是中间阶段,铁架全部搭设完毕,他与其他工人往上镶装玻璃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乔不得不认为,经由他的手,这里将会出现一座奇迹之城,他祖父曾经曾经描述过的城堡、宫殿、教堂,都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灿若晨光的水晶宫,玻璃倒映着碧树,照耀着大地,反射着阳光,他们在其中渺小的就像是一粒尘埃,但也就是他们这些尘埃才有了如今这座水晶宫;第三阶段乔成为了一个幽魂,他没有看到地狱,也没有看到天堂,他担忧与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他想自己应该看到了什么,但每当他去这么想的时候就会无法控制地陷入一阵狂怒,之后他的理智就会伴随着他的记忆消失,等他清醒过来又不得不面对那一大片突如其来的空白和狼藉。
  他现在看到的水晶宫是个什么样子呢?
  那是一座奇特的废墟。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其他废墟,即便是木屋,在遭受了几天几夜的大火焚烧后,6它至少还能看得出原先的模样,看得出这里曾经有过一座建筑,毕竟地基是没法轻易毁掉的。
  但水晶宫完全不同,它留下的残骸是一团一团的,纠结在一起,犹如风滚草一般的铁梁,它们在高温的折磨下弯曲扭动,发出吱嘎吱嘎令人牙酸的声音,并在重力的压迫下向着不同方向折叠弯曲,最终纠结成一个看不出是什么形状的圆球,里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空隙。
  那些玻璃呢,那些让所有人都会为之目眩神迷的玻璃呢?那些沉重的,冰凉的,透明的如同水一般,又坚硬如同岩石一般的玻璃呢?它们在大火中融化了,从固体变成液体,就像一个心肠刚硬的妇人终于在灾难之中软化了,流下了热泪,热泪流淌到地上,要么堆积起来,形成一层层的黑红色褶皱,要么重新凝结成一块充满了杂质与污浊的半透明结晶,这些结晶还会在不确定的时刻爆裂形成一片片尖锐的小碎片。
  这些东西就像是遍布在荒原上的砂砾与藤蔓,无论你叫什么人过来,他都无法确定这就是值得万民称颂的水晶宫。
  有一个声音告诉乔说这里是水晶宫,他才知道此地就是他曾经工作并且为之殒命的地方。和乔一样的人,或者说幽魂这里还有很多,有些乔也会感到陌生,有些乔则非常熟悉。
  譬如小杰米,他是一个童工,在伦敦的每座工厂里,童工都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水晶宫的工地也不例外。
  这里的童工少,只是因为这里的工作大部分孩子都承担不了,小杰米能够被算进来还是因为他母亲的姘头就是一个工头,母亲把孩子塞进来,也只是希望他能够多赚一点钱,减轻一下家里的负担——小孩子做不了什么活儿,但他可以给工人们打打下手,给他们买点东西或者是传送一些消息,他在工地里精神百倍地跑来跑去,让人看了也觉得欢喜,不过虽然说是多赚一点钱,但他几乎没什么收入,工头把他算成一个工人,但给钱的时候没他的份,他顶多能在工地上吃饱,另外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在工地上,他不用担心过早的得病进而夭折,他的母亲或许是这么想的,但她忽略了,工地上的危险显然要比工厂里多得多。
  很难说是有人有意为之,或是他命该如此,小杰米在走过一个脚手架的时候,上面突然掉下来一个铁桶,铁桶里只装着少少的一点泥浆,但考虑到脚手架也有几十尺的高度,哪怕一个小小的铁桶以及一点儿半凝固的泥浆,砸在了小杰米的头上,也一下子就把他砸死了,他的寡母此时也正在工地上做工,听到这个消息匆忙赶来,但也已经晚了。
  听说,后来这个女人还和工头发生了一些争执,即便他们曾经有过几场露水情缘,但工头对她依然没有丝毫留情,小杰米可能只拿到了不到十个便士的赔偿费,工头甚至不承认小杰米是在工地上帮他们干活的。他说这个孩子是自己跑进工地来。然后莽莽撞撞的到处乱跑才导致了这场意外的发生,他不但不该给这个女人钱,还应当向她索要赔偿,因为小杰米弄脏了地面导致了工程延误,他还应该向这个女人索要了那个铁桶和半桶泥沙的钱……
  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工头的话在这个时代还真没错。
  乔走近小杰米的时候,小杰米还在嘟嘟哝哝,作为幽魂,血不会再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而是凝固成一个像是红帽子似的东西,凝结在发梢的部分就像垂挂着的红缨子,他一边甩着红缨子,一边问乔,“你拿了多少?”
  听到乔说是十个先令,小杰米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十个便士,十个先令,他一边这样反复说着,一边走了过去,一先令等于十二个便士,十个便士连一先令都不到,也难怪这孩子总是满怀抱怨,乔咧嘴一笑,继续向前走去。
  在作为一个人类的时候,他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光,可惜的是作为幽魂,他似乎没办法再去享用美味的麦酒或是朗姆酒不然,他倒可以找一个人好好地喝两杯,譬如正坐在那里打盹的老汤。
  老汤可能是他们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工人,据说他也和乔的祖父那样主持过很多大工程,但随着年纪的增长和社会的变化,他所具有的那些知识与经验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而且他还在建造一个磨坊的时候失去了一条手臂,作为一个残疾的老人,他几乎找不到什么工作,只能以一个低廉的价格和低声下气的态度做做杂工什么的。
  工头可能把他当做一个虚头招进来的,和小杰米派着一样的用场,就是顶着一个工人的名额,但工钱全归工头,他拿到的可能只有两个便士或者是三个便士,可以让他去买到几磅的面包不至于饿死,他在工地上睡觉,同时也起着守夜人与狗的作用,像是这样的人乔也见得多了,工头对他不客气,工友们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不过就算老汤虽然残疾了,但还是一个能干并且肯干的人,他似乎并不服气他的衰老和他的残疾,凡是年轻人要做的事情,他都要去做,只是他毕竟有一只手不能用,反而引起了很多错误和返工,引得人们一阵咒骂,而他只是惭愧的笑笑,就去其他地方忙碌了。
  这样的人似乎并不值得尊敬。
  但老汤的死并不是出于他自身的错误,那时候他正在和一个年轻人支起一个铁架,而这个年轻人不知道是因为缺少经验还是心不在焉导致铁架突然失去平衡,向着他的方向砸了过去,谁都知道是十来尺的的铁架有多重——肯定是要超过一棵树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年轻人必死无疑,但老汤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大叫,他只用一只手就死死的抓住了那个铁架,可能只有一两秒的时间,那个年轻人就迅速地逃了出去,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帮助老汤姆一起稳住铁架,铁架就因为受了相反的力而向老汤姆这里倒了过去,铁架的倒下看起来非常缓慢,却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
  它将老汤压在下面,老汤顿时肋骨断裂,口吐鲜血,但他还活着,只是难以呼吸,有工人跑过去叫来工头,希望他能够叫来吊车,将钢架移走,当工头说,这时候所有的吊车都在忙碌,不可能为了一个工人把它们拆掉再重新搭建起来,于是老汤痛苦的挣扎了好几个小时,才终于没了声息,这时候,吊车才姗姗来迟,但它最主要的作用已经不是救人,而是救那根铁架。
  乔尊敬的向老汤姆举了举帽子,老汤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来回应,他再走上几步就就看见了那个被老汤救下来的年轻人,这个可怜的家伙虽然侥幸在老汤的帮助下逃脱一劫,但也没能在世上幸存多久,就在几天后他们要上屋顶干活了,那里是耳堂的屋顶,就是乔说过的,因为铁架密集所以比较安全的屋顶,可他就是这么倒霉,明明那里的铁架只有八寸宽,一个人只要略微举起手肘,就不会从里面漏下去,但他或许是在为老汤姆的死悲伤或者是承受不了人们对他的谴责,反正,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在一块玻璃才被安装好,另外一块玻璃还在吊装过程中的时候,他突然看了看脚下,身体一滑,就从那个小小的空隙里掉了下去,径直摔在地上,旁边的人只能惊叫,却没有办法援救。
  但他看起来比生前快活多了,年轻人朝乔摆了摆手,就朝老汤跑了过去。
  乔抓了抓头发,有点难抓,因为鲜血凝结在头发上,结成了一个硬邦邦的钢盔,他自嘲的想到,如果那时候有这么一顶钢盔,他说不定不会死。
  有什么东西从他脚边飞快地穿过,可能是某种大老鼠,乔不确定,也像是一群没有了脑壳的猴子,这些东西总是叽叽咕咕吵得他们无法安息,但乔也不敢去惹它们,这些东西有着非常锋利的爪子和牙齿。
  这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只老鼠,或者说是一只猴子,正抱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跳跃过去——前后都有声音传来,前面是一个人的大叫声和骂声,后面则是两个人的,然后三个人从他身边跑过——哦,原来是考特三兄弟。考特三兄弟曾经是工地上的一霸,他们的地位低于工头,但显然要高于其他工人,在工地上。他们总是寻寻觅觅地找那些又轻松又安全的活儿来干,工人们敢怒不敢言,因为他们是从一个村庄一个家里面出来的三兄弟,又在农庄里养出了一副身高力壮的模样,只是他们没有把这份力气用在工作上,而是用在了欺凌其他工人头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他们为了一笔额外的工钱从机车上卸玻璃的时候,捆绑着玻璃的绳子突然断了,一大叠玻璃哗啦啦地从车上倾泻而下,而此时最为明智的方法莫过于马上逃开,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但或许是因为工头之前已经警告过他们,又或是担心自己赔偿不起这几板玻璃的钱,他们居然站在那里举起双臂,想要靠着血肉之躯抵挡这些玻璃的重量和冲力,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这些看起来很钝没有什么杀伤力的玻璃在那一瞬间就变成了斩首的铡,。一下子就将他们的头全都砍了下来,当然比不上钢铁的刀刃整齐干净,他们的头简直就是被砸下来的,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成为无头的三兄弟。
  乔在他们身后哈哈大笑,因为那些猴子抢走了三兄弟之一的头,他们不得不在身后狼狈地追着,又喊又叫却没有一点办法。
  希望这些猴子可以把它们的头吃掉或者是扔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也能够出出心中的一口恶气,乔也被他们敲诈过。
  乔实在是幸灾乐祸的过度了,。他甚至没注意自己已经游荡到了主堂的中央,这里可能是此地仅有的能让人稍微联想起水晶宫的地方。因为这里曾经矗立过一座女王的骑马像雕塑,这座雕塑也同样像是在大火中被焚毁过,但还勉强保持着原先的形状,而且为了彰显女王的荣耀与权威,这座雕像上的女王一手捧着圣球,一手举着权杖,这两样意味着君权神授的圣物在这里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庇护所,当然不是对乔或者其他幽魂的,而是误入这里或者被他们拉扯进来的生人。
  乔的笑容消失了,鲜血重新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孔里流出来,他看着那些人,心中涌动着无限的欲望,食欲,性-欲以及将他们摧残殆尽的种种想法——这是一个幽魂应当具有的天赋与思想,但他只要一靠近。从雕像和另外一件圣物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光就会灼伤他,逼迫他后退,对于其他幽魂也是如此。
  他们环绕在雕像的周围,窥视着,期待着,之前他们就从里面拉出了一个因为发疯而到处乱跑的傻瓜,他的灵魂从躯体里被拉扯出来,然后被他们撕裂、吞食。
  比起乔在生前非常喜欢的朗姆酒或者是腌肉,这才是真正能让这些幽魂空瘪的肠胃得到慰藉的东西,乔点着数,就像是牧者点着羊圈里的羊,一、二、三、四、五……总共二十三个人,他想着,如果再有机会,应该给老汤带去一份。
  不过看起来,他们其中有一个主心骨。这个主心骨控制住了其他人,让他们不至于疯狂的到处乱跑,他们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乔遗憾的想,但也坚持不了多久,这里没有生者可以吃的东西,他们会感到饥饿,感到干渴,进而绝望。而且无论是女王手上的圣球,权杖还是那个主心骨手中所持圣物的光芒都在消散,减弱,或许不用等到他们发疯,游魂们就可以冲进去大快朵颐。
  库茨男爵夫人蜷缩在女王的马腹下,这个地方当然是最安全的,四面都有马腿的保护,而人们让她坐在这里也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是她的性别,这里有女人和孩子,还有身份更高贵过于她的人——只是因为那件圣物只能被她把持——那把曾经属于驱魔人克拉玛的大猎刀,刀刃是圣银十字架融化后铸造而成的,刀柄是一个圣人的胫骨,这两件圣物合二为一,可以对恶魔或者精怪造成致命的伤害,也能在这个地狱的投射空间里形成一张可靠的屏障。
  被幽魂们拉进来的人只有两名男性,而且这两位绅士都不是身强体壮的人,他们一个是老人——狄更斯先生,一个少年,其他的都是女性和孩子。
  库茨男爵夫人还有点恍惚,碧丽死了,她是克拉玛在接走小嘉宝之后,又向她推荐的一个女性驱魔人。
  这位女士比起小嘉宝来,并不怎么符合男爵夫人的审美,她就如同每一个刻板印象中的底层女性那样放肆、泼辣、毫无顾忌,不愿遵从任何道德规范与法律,男爵夫人甚至想等到博览会结束,就给她一笔钱打发她走。
  但没想到的是就在她走过一尊雕像的时候,变故就发生了,只在一瞬间,她就从金碧辉煌,明亮通透的水晶宫到了一片废墟里,她甚至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那个女性驱魔人却更早发现了这里是“投影”,她来不及和男爵夫人解释,男爵夫人只知道这里是个极度危险的地方,她还以为这个从不遵守任何规范与接受约束的女人会抛下自己逃走,但她没有,她一边带着男爵夫人在这片焦黑的废墟中寻找庇护所,一边不断的劈砍着向她们涌来的幽魂和小恶魔,她确实是一个强大的驱魔人,但无论怎么强大的驱魔人,在一片恶魔的领地上都会觉得力不从心,何况作为驱魔人,她的身上也有着恶魔的烙印,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个给予了她印记的恶魔正在寻踪而来。
  她带着男爵夫人一路冲到了女王的雕像脚下,她让男爵夫人拿好克拉玛留给她的那柄大猎刀——还是那么粗鲁,而后孤身离去,男爵夫人看着她冲向别处,也看着她就在不远的地方就被小恶魔们围住,撕咬、吞食,她一开始还能反抗,然后就是大声诅咒,最后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声——笑声突然断了,她也倒了下去,男爵夫人看到她的躯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影子,一条无形的套索套住了她的脖子,她被飞速拉进了一个虚空的黑洞中,消失不见,躯壳则被小恶魔们分食殆尽——男爵夫人虽然不知道这就是恶魔在收取祂的战利品,但也知道这个女孩的结局非常可悲。
  她只能蜷缩在雕塑的底座上,握着大猎刀流着泪,瑟瑟发抖,幸好,狄更斯先生找了过来,这位正直而又勇敢的老绅士即便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依然巍然不惧:“我见过比这些更可怕的东西。”
  他对男爵夫人说,一边安慰地抱着她,这时候也顾不得所谓的社交距离了。
  被拉入这里的人,如果没有第一时间被幽魂或是小魔鬼狩猎,又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凭借着昏暗地界中那隐约的一点光亮,也几乎都能走到雕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