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111节
作者:九鱼.D      更新:2025-09-22 08:49      字数:10136
  “我之前刚喝过好几杯咖啡,待会儿可能还要来个好几杯,这一杯就免了吧。”虽然半恶魔不会被凡人的茶,咖啡和酒精影响,但今天喝得着实太多了点。
  “放心吧。”医生说,“南丁格拉女士,虽然也是一个贵族,但她可是从战场上摸打滚爬下来的。你以为他会和那些无聊的贵妇人那样和你用一顿四个小时的下午茶吗?我想顶多——嗯,她只会用一块三明治一杯茶,就把你打发了。”
  “这位可敬的女神竟然如此无情和吝啬吗?”
  “也别提女神。”约翰.斯诺医生没好声气的回答说,“她并不喜欢那个绰号。这个绰号纯粹是女王陛下与报社的记者想要为了给她打造一顶耀眼的桂冠才杜撰出来的。不,我说的不是她的经历,她的经历是真的。那要说到什么提灯女神,嗯么么么,她的信仰……并不……怎么牢靠。”医生说。
  这倒可以肯定,一个虔诚的女士如何会去寻求一个半恶魔的帮助?利维在心里说,他们一起出了咖啡馆。咖啡馆的转角处就是梅菲尔南大街十五号,也就是南丁格尔女士在伦敦的住处。正如医生所说,她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没有半点虚假的成分。她的母亲甚至是一个王室成员,只是血缘距离现在的汉诺威家族已很远了。
  这对年轻的夫妇属于会被很多人艳羡的对象。他们出身好,富有,年轻,在结婚后旅居了好十来个国家,他们每一个孩子名字都跟随当地的地名,就像是南丁格尔女士,全名就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因为她就是在弗洛伦斯出生的,不过因为她离经叛道的行为和思想,她的家人与她的关系非常冷漠和疏远。
  即便她已经获得了女王的嘉奖,人们的赞誉,也隐约被排斥在这个大家族之外,所以即便她的家族拥有两处大庄园,数处伦敦中心城区的宅邸和几十处地产,这座梅菲尔南大街的住宅还是在几个朋友(女王陛下与库茨男爵夫人也在其中)的帮助下买下来的。
  第370章 来自南丁格尔女士的雇佣(2)
  我已经跟随着利维的脚步走过了这个时代的许多建筑,从河边的棚屋到拥挤的租屋,从吵闹的酒馆到静谧的俱乐部,从简陋的农庄到广阔的庄园,从肃穆的教堂到堂皇的宫殿,南丁格尔女士的小公寓呢,它确实矗立在伦敦的市中心,但几乎没有一点值得人们去记忆的特征,与伦敦的大部分建筑十分类似。
  脱色的红砖墙面,灰白色的墙基,半山墙,门廊柱,门和窗台,屋檐和墙角都残留着雨水与青苔攀爬过的痕迹,烟囱从砖红渐变到黧黑,通往正门是五踏边缘光滑的大理石阶梯,阶梯两侧的黑铁扶手和门窗的黄铜把手,插销,铰链一样生了锈,只不过黑铁扶手生得锈是赭石色的,而黄铜配件生得锈是青绿色的。
  唯一值得人们注目的可能只有门前的小平台,原先的住户曾经精心地设计了一款石头马斯克的拼图。可惜的是,日久天长,这块精美的地壁画早已颜色消退,轮廓模糊,只有一个大概的形状可供人猜测。
  今天医生算作利维的引荐人与同伴——即便南丁格尔女士已经等同于半个修女,享有盛誉,又是女王陛下的密友和盟友,但一个单身绅士去拜访一个未婚的女士,又受到了接待,依然会迎来无数流言蜚语——医生走上前,脱下帽子,放在手里和手杖捏在一起,他瞧了瞧门上的铜环,举起手来谨慎的敲了两下。房屋里隐隐约约传来一个人的回应声,但距离很远,似乎正在二楼或者是三楼,也就是这座屋子的阁楼里忙碌。半恶魔的听觉足以让他描述出这个人整个的行动轨迹,她站起身,裙摆细索作响,她可能只穿着平底的便鞋,但鞋底是硬牛皮,而不是通常淑女们选用柔软的小羊皮。
  她打开门,穿过走廊,走向楼梯,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声音由上至下,由远及近,下了楼,鞋底敲击地面的声响,不再是咚咚咚,而是哒哒哒。看来门厅不是木地板,是地砖或是大理石,她朝他们走来,打开了门,斯诺医生明显的愣了一下。
  “哎呀,南丁格尔女士,”他说:“怎么是您帮我们开门呢?您的仆人呢?”
  “她去替我接受一份柏林来的捐助。”南丁格尔女士回答说,她侧过身来,医生才发现了自己的失礼,“这是利维.伦蒂尼恩先生。”
  “您好,先生。”南丁格尔女士硬邦邦地说,他们走进门厅,南丁格尔女士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门,说是门厅,但对于这种小公寓来说,门厅也算是一桩奢侈品,这根本就是一条走廊,走廊的护墙板上安装着几个衣帽钩,利维和斯诺医生挤挤挨挨的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挂在钩子上,手杖靠在墙边,大外套和外套只能挂在另一边的一把高靠背梯子上。
  这里好像没有第二个仆人了。
  他们的身边就是通往二层的楼梯,又窄又陡,右手边应当就是这座房屋的厨房,或者是盥洗室,再往前打开一道门,才是一个小客厅——南丁格尔女士打开了门,医生一下子就呆住了,因为这个客厅里面堆满了箱子,纸箱木箱都有,就连沙发都已经被搬到了角落里去,腾出位置堆放货物。
  “抱歉,先生们,”南丁格尔女士拍拍额头:“我忘记这个地方已经被我用作临时仓库了。不过没关系,”她语速很快地说:“去二楼吧,我的房间。”将客人们邀请到自己的房间,对于贵妇人来说,并不是一桩罕见的行为,但有个前提,来客必须是已经非常熟悉甚至可以说是暧昧的那种。但考虑到已经三十一岁的南丁格尔女士早在印度和非洲的战场上工作了好几年,她当然不会去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她走在前面,将两位绅士带进了自己的房间,说是她的房间,利维觉得这里更像是一个多了床和写字台的仓库,房间里仍旧堆满了东西。
  “你应该租个仓库,有很多人这么说,”南丁格尔女士推开桌面上的文件,搬开一些东西,拖出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后又跑到一楼的厨房里,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正如医生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她果然还带下了两个干巴巴的三明治,“但放在其他地方我没法保证不会有人偷走它们。”
  半恶魔闻言,更为仔细的嗅了嗅,确实,空气中弥漫着鸦片、奎宁、橄榄油、乳香、生姜、酒精的气味。这些东西即便只是原材料都能直接拿去卖钱,还有一些如酒精和鸦片,既能卖钱,又能自己享用。如果它们被放在如红砖巷码头这样的地方,没几个见过血的好手看着,嗯,都不需要一晚上,或者是几个小时,一转眼周围的人就会把它们搬空,他还嗅到了棉花的气味,纱布与绷带,一些人或许会以为这些纺织品并没有太大的价值。嗯,但对于那些生活在穷困和疾病中的人来说,一块干净的布料有时候就能救他们的命,
  南丁格尔女士当然也可以租借一些就在附近的仓库,但租金可能比这些药物还要贵,她显然并不准备用这些珍贵的捐款来填满这些人贪得无厌的胃口。
  医生也注意到了那些被南丁格尔女士匆匆搬开的纸张、墨水瓶和笔。看来她刚才正在写信,虽然是约定好的,但他也能觉察到这可能是南丁格尔女士在百忙之中抽出来的一小点儿时间,于是他看了看利维,又看了看南丁格尔女士,开门见山地说:“需要我避让一下吗?”
  “您可以到隔壁去坐坐。”女士毫不客气的说。
  等医生走开了,南丁格尔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这位年轻的小绅士,一个半恶魔的身上。南丁格尔女士去过好几年的战场,而战场上总是会滋生各种各暗的阴暗与绝望,她见过食尸鬼,瘟疫和战争会带来伤痛和死亡,后两者会带来食腐的野兽,我们也知道,食尸鬼从不挑剔,但在确认猎物已经虚弱无力反抗的时候它们更倾向于新鲜的血肉;她也见过蹲伏在伤员的床头窃窃私语的小恶魔,或者是那些异教的精怪,她甚至亲眼目睹过地狱之门的开启,只不过与其他只懂得跪下来乞求哭喊的人不同,她非常冷静,尝试了祷告,圣经和十字架后,她拔出了匕首和锤子,不过这些都没起到什么作用,还是及时赶来的教士救了她的命。
  幸运的是,经过这一遭,她得知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虽然后来一想她觉得这和自己没多大关系——虽然她想过如果真有恶魔降临到她面前,她要不要试试自己菲薄的灵魂能不能换来世界和平——当然不能,或许正因为她打着这样的主意,她之后就没有再遇到过类似的险境。
  女王陛下曾经提过要为她提供两个可靠的“助手”,不过被她拒绝了。她是这样说的——如果我在平常的生活中,我会尽量避开这些诡异的事端。若是我去了战场,或是在医院里那里,那里原本就有着守护人类的天使与神灵,祂们会眷顾我,就如同祂们眷顾着每一个有福的人。
  第371章 来自南丁格尔女士的雇佣(3)
  南丁格尔女士并不认为自己会在伦敦逗留很久。为了感谢女王陛下对她的支持,她已经很好的充当了宴会中的装饰品以及女王陛下荣光上的一点点缀,她的事业不在这里,她的同伴也不在这里。可就在几天之后的一封来信,让她骤然升起了一点轻微的懊悔,但随机她就释然了,毕竟有很多东西从女王陛下手中获得和从其她人手中获得,或者是直接用钱雇佣,看似没什么不同但从意义与内涵上来说有着天壤之别,她所需要偿还的东西也将会有很大的不同。
  她试着询问了身边的朋友,以及一些可能知晓另一个世界的人。但她没想到的是,与她只有匆匆一面的约翰斯诺医生,听说她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这个助手又必须通晓另一个世界的危机与陷阱,并且有足够的战斗力,保证自己和南丁格尔女士的安全——就急忙赶来了,并且强烈向她推荐了一个灰外套侦探。
  若南丁格尔女士还是原先的那位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小姐,她和一个东区的灰外套侦探只怕此生都没有交集的可能,但命运就是这样的神使鬼差,在医生离开房间后,她就顾不得应有的礼仪,好奇的打量着对方,除了那头不常见的灰发之外,这位年轻的绅士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与人类不同的地方,他可能只有二十岁,举止优雅又带着一点俏皮和玩世不恭,他的头发是银灰色的,就像是用了很久的银币,带着金属的冰冷与温润的质感——她略微歪了歪头,才发现对方的眼睛居然也与旁人不同,是一黑一蓝,煤气灯的光线毕竟无法与日光相比,粗看起来它们都只是常见的神色,
  利维察觉到她正在观察自己,将面孔转过来,好让她瞧个仔细,这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啊。南丁格尔女士在心中赞叹道。她听约翰.斯诺医生说,他是北岩勋爵的挚交好友,虽然人们对此颇有诟病,但据说两者的友谊缔结在滑铁卢的战场上(这时候南丁格尔女士才想起对方的年龄应当与外表不符),而之后的情况似乎也证明了北岩勋爵的固执并非毫无来由,与这位灰外套侦探合作过的俱乐部成员一致认同的是,虽然这个半恶魔也有着地狱种子与生俱来的贪婪与凶狠,但至少他愿意遵守与人类的契约,冷静理智,从未让自己的情绪脱轨,任由本性支配——后者是许多半恶魔的同伴们难以摆脱的噩梦。
  “如果您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医生恳切的说道,“我认为在这个时间段内没有比利维.伦蒂尼恩更稳妥的人选了。”虽然他可以向南丁格尔女士推荐俱乐部的成员或是驱魔人,或是教士,但他对利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似乎无论事情到了怎样难以解决的地步,最低限度,他可以带着委托人一起逃出来。
  就如不久前的诺丁汉-卡洛琳.兰姆夫人幽魂事件——在最终的真相被揭露出来之前,谁也没想到,看似只是一桩老旧的风流韵事,居然是会针对威廉.兰姆乃至整个墨尔本子爵其家族的一桩阴谋,而且是追根溯源下去,居然揭开了一桩牵系了大半个诺丁汉上层社会的巨大丑闻,如果你认为这还不算什么——无花果俱乐部表面光鲜亮丽,实则腐朽不堪岌岌可危的现况,更是将这场狂潮从诺丁汉推向了伦敦,从威廉.兰姆,他的家族冲向了整座大不列颠岛上的十九座圣植俱乐部以及俱乐部的每一个成员……
  而当人们重新审视这双阴谋的时候才发现,如果不是北岩勋爵听说了威廉.兰姆的事情,向他推荐了利维.伦蒂尼恩做了旅行的同伴。在这一层叠着一层,一环套着一环的罗网之中,最有可能的就是威廉.兰姆叫人失望地死在了诺丁汉,纽斯蒙德庄园的罪恶犹如霉菌一般继续在地下滋长蔓延,无花果俱乐部么,继续与当地教会沆瀣一气,朋比为奸,等到终于无可隐瞒的一天,他们造成的灾祸只会比现在可怕上一百倍。
  只不过在官方文件中,整份报告里可能只有威廉.兰姆的名字。这也不奇怪,在这个时代,能够在文件上署名的只有绅士们,警察,仆从,私人侦探等等顶多只能得到一笔金钱上的嘉奖。但深谙内情的人肯定会对利维.伦蒂尼恩这个名字给予关注——尤其是那处“露西夫人”的妙笔——没错,谁不知道可以利用古老的异教神明与地狱之间必然发生的冲突渔翁取利?为什么他们不这么做呢,是因为不喜欢吗?
  当然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不敢,也不会喽。
  如今更是有几个权高位重的人,要么打算把这个半恶魔收拢进自己的俱乐部,要么就是打算与他达成一个长期的雇佣关系。只不过这些要求都已经被北岩勋爵拒绝了,这也是一桩叫人无可奈何的事。北岩勋爵现在是玛哪俱乐部与歌斐木俱乐部两个俱乐部的首领,他甚至不需要寻找理由,单就这两个俱乐部的工作量,就足以让利维.伦蒂尼恩忙碌到世界末日。
  但有约翰.斯诺医生做担保,又是为了南丁格尔女士——别忘记北岩勋爵原先也只是一个战场上的普通士兵,他不可能不尊重这位可敬的女士,更不会拒绝与她有关的请求——而且这真不算是什么棘手的事情,只是耗费的时间会略微多些。
  利维也满心希望这是一件小事,也不知道是遭了谁的诅咒,他发现自打拿了那枚曾经赠出去的大硬币,似乎什么事情都会如同海上的飓风那般毫无预警地变得难以收拾,他想向撒旦祈祷,或是祂的老对头,反正不管是谁听到了,半恶魔都希望祂们能尽量给他之后的工作减低一下难度,最少的,别让他碰到一个恶魔领主,或是他的老爹或者老妈。
  第372章 来自南丁格尔女士的雇佣(4)
  “一封信?”
  “是的,一封信。”南丁格尔女士说 ,她从桌边站起身,走到一张几乎被文件与纸箱淹没的小写字台前,从小写字台的抽屉里找出了一张被折叠起来的信纸。她直接将这张信纸递给了利维,利维接过信纸,用拇指轻轻的摩搓了一下,发现它只是最普通的那种黄色毛边纸,边缘有些粗糙,纸张的质地也不够光洁,用的墨水也是非常普通的矿物墨水。这种墨水闻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臭味。这种臭味来自于墨水中所蕴含的动物胶,他打开信来粗略的读了一遍,这是一个律师写给南丁格尔女士的。
  他在信上说,他的委托人是南丁格尔女士的一个远房亲戚。如今,他已经垂垂老矣,疾病缠身不久于人世。
  不幸的是,他的妻子与儿女已经更早一步的离开了这个人世间升向了天堂,但他仍旧有一笔可观的资产无从分配。于是,他就从自己所知的血亲中,挑选了几个身世清白,品德高尚的年轻人,将他们择做自己的继承人。
  但作为交换,他们必须在他离世之前赶到他所在的惠特比镇,聚集在他的床头与他做最后的告别,参加他的葬礼,然后正式的为他哀悼一个月,然后才能拿走属于自己那部分钱,如果有人不愿意,那么他的那一部分就会平均抵分给剩余的人——单看措辞与内容,这位即将去世的老人并没有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甚至算得上是情理之中。要知道,有些孤寡的老家伙在去世前不但不会变得善良,反而会变得更加古怪。他们会要求继承人不戴珠宝,不穿某类服装,生活在某个指定的地方,办个降灵会把他的灵魂召唤回来,要求妻子再婚,必须等到在世的子孙全部死光他们的孩子才能继承遗产,将遗产交给医生,让他为自己做木乃伊化处理,而后每年检查一次她是否“死了”等等……才允许他们得到自己手里的钱。
  “您能继承多少钱?”利维问道,这个问题有点失礼,尤其是对于一位女性而言,南丁格尔女士却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无所谓的回答说,“两万英镑。”
  两万英镑算是多还是少呢?
  对于那些盘踞在金字塔塔尖,即便在上层社会中,也只是极少数的人来说,两万英镑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他们有祖辈相传的大片土地,有庄园、有城堡、有矿山、有产业,还有数之不尽的投资、股票与证券,他们的钱财就如同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野草,蓬勃,旺盛,处处都是。
  而在这个阶级中的大部分人呢,他们或许会欣喜于这笔意外之财。但如果失去了,他们也不会太在意。这笔钱财对于他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南丁格尔女士之前就属于这个阶层,但问题是,她已经成为了南丁格尔家族的叛逆与笑柄。
  她的父亲视她为耻辱,她的姐姐觉得自己的妹妹发了疯,而她的母亲听到她拒绝婚姻,拒绝孩子,拒绝如任何一个女性应当度过的“正常”的一生的时候,早已舍弃了她。她现在虽然还是南丁格尔女士,但这个姓氏所意味的财富与爵位基本上已与她毫无关系了。
  “您很需要这笔钱吗?”
  “当然了,”南丁格尔女士奇怪的反问道,“我怎么可能不需要这笔钱,到处都在用钱。”她所说的当然不是她自己。虽然一位淑女有两千金镑的嫁妆就能嫁得很好,一位绅士一年只需要五百金镑,也能过得起出入马车,雇请仆从的优渥生活,但无论是两千金镑还是五百金镑,一旦投入到慈善事业中,那就像是落入了河流的石子,只听扑通一声,转眼就不见踪影。
  事实上,两万金镑也起不了多大的波澜,但这意味着又有一所医院可以拥有新的上下水设施,可以雇佣上百个护工和护士,可以为数千名伤员提供珍贵的药物,挽救他们的性命,让上万个家庭重获新生。
  即便只是为将要落成的护士学校多建一座宿舍,多请几位老师,也是一桩极其划算的事情。
  因为报纸上的渲染,人们通常对她有一种相当理想化的看法,他们觉得她能够获得提灯女神的美名,能够让粗鲁的士兵们对她心悦诚服,满怀感激。就是因为她曾经提着灯笼在伤病员的床榻前走来走去,安抚他们,为他们祈祷吗?
  最初的时候,南丁格尔女士也有着一种天真的想法,那就是凭借着个人的热诚与虔诚,去履行上帝赐予她的义务与责任,但残酷的现实很快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教训——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一个人的力力量
  都微薄得可以忽略不计,她在,或是不在,对当时的情况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这个认知曾经给她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不由得在深夜中质疑自己,她所坚守的,胜过名誉,亲情与生命的事业是否正如那些人所说的,只是一个无知的女孩所犯的特殊癔症罢了。
  万幸,那时候她还有一些愿意支持她鼓励她的好友,他们虽然没有她这样的勇气与胆魄,但帮助她思考,找寻一条可信的道路还是可以的。
  她瞥了一眼利维:“我记得您也曾经去过战场,那么您应当知道,那些侥幸从死亡的罗网中逃生的人们最需要的是什么。”
  医生,药物,护理,住所,床榻,毯子,丰盛的食物……那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也是他们最为迫切需要的。见鬼的提灯女神,若是每晚能带来这些东西的家伙提着镰刀,我想那些病人们也会高兴的称她们为镰刀女神的。
  而这些东西——直白点来说,都需要钱。
  募捐,游说,招募,让更多人认识到这个社会阴暗与痛苦的那一面,让那些伤病员的呼嚎与哭泣能够传达到上位者的耳朵里,贵女们少买一条丝带,少去一次戏院,绅士们少抽一根雪茄,少打一次牌都能为那些陷于绝望与痛苦的人带来一丝希望。
  虽然这种声音与这种景象早就应当被他们听见和看见了——
  “当然啦,”南丁格尔女士豁达地笑道:“等到伦敦的事务告一段落,我还是要回到战场上去的,非洲或者是印度。您或许要问我,我为什么还要回去。”她环顾整个房间,从信纸与墨水上掠过:“我可以如那些慈善家——我的父亲,我的祖父那样,坐在房间里写信,去沙龙演讲,与朋友们交谈,用这种文雅而又符合社会道德的方式来寻求他们的帮助,但那样……那样只能说是杯水车薪,您明白吗?”
  “我明白。”
  “我不知道您是否见过那些苦修赎罪的人。”
  “我见过。”
  “从中世纪开始,就有人会在耶稣受难日或是复活节里走到街上,自己鞭打自己或是与他人相互鞭打,直到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他们称这种行为是为了感受耶稣当初所受的苦难,虽然教会一力制止,但这种行为即便到了今天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销声匿迹了。
  当然,我们不能说,那些没有鞭打自己的教士就是不虔诚的,不刻苦的,但毫无疑问——说句亵渎的话吧,那些愿意受苦的修士们所在的修道院,必然是受到捐助最多的地方,并且人们也会认为他们必然更圣洁,更光明,更值得信任,若有人要行圣事,必然会往那里去。”
  她居然俏皮地向利维眨了眨眼:“你姑且就将我当做另一种类型的苦修士吧,我表演给他们看,虽然不是鞭打,但一样会受伤,流血,有失去生命的危险,他们会为我感动,也会愿意捐出更多的钱。”
  “看来这笔两万金镑的遗产确实对您很重要。”利维说,他来见南丁格尔女士,而不是立即答应这份委托,也是为了确保不会碰上一个狂信徒——现在看来,这位南丁格尔女士虽然是宣称自己是得到了上帝的启示,才发愿要为穷苦的大众服务的,但在她的心里,天主,不,应该说那些行走在地上的天主代理人并不值得被尊重,而她又是那样的聪明,以至于一眼就看穿了在神圣的仪式,隆重的游行,与冗长的祷告之后隐藏着的真正目的——或者说她也是虔诚的,只不过她将她的事业看做了上帝的事业,她在病床间点燃灯光彻夜守候,兑现的也应当是她自己立下的誓言。
  “那么您应该知道我是一个半恶魔吧。”南丁格尔女士点点头。
  “那么这封信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您需要雇佣一个半恶魔来做护卫呢?”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第373章 来自南丁格尔女士的雇佣(5)
  “我曾经听父母说起过这位远方亲戚。”南丁格尔女士沉吟着说道。
  她记得那时候她还很小,可能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但心智已经非常成熟,不过在父母眼中,她还是个小女孩。
  那一晚,她因为风寒发了烧,母亲给她吃了药,也就是混合了鸦片酊的甜酒,她喝了药,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她的母亲一直在她的床边守候,以为她睡着了,正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她的父亲却突然走了进来,之前,她的父亲接到了一个亲戚的信,就带着仆从离开了家,出去了好几天,今天却毫无预兆的回来了,没有叫仆人送信,也没有叫家里的人去迎接她。
  他就这么走了进来,身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外面的寒意,他似乎遇到了一件急切地想要向他人倾诉的事情,一进来,就握住了南丁格尔女士母亲的手,拉着她在壁炉前坐下,“孩子呢,她睡着了吗?”
  “睡着了。”她听到了她的母亲回答说,然后他们在沉默中等待了很久,父亲才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随后他们就说起了她父亲的那位表兄,也就是南丁格尔女士的表叔。
  这位先生非常不幸地在家中排行第四,是家族中的幺子。而我们都知道,在这个时代,欧洲与英国父母为自己的儿子们做安排的时候,长子将会继承大部分家业,家中的人脉也会为他铺设一条康庄大道,次子会成为一个教士,三子送去军队——如曾经的威灵顿公爵,如果还有四子以及更多的儿子,他们的将来一般都不会太尽如人意——这时候除了一些资产雄厚的大家族,他们的父母已经没有余力来为他们寻求前程了,他们也是最有可能从原先的阶级滑落到下一阶层去的人。
  她父亲的表兄不算聪明,也不够谦恭,但也有一个很不错的地方,那就是外表,他高大强壮,仪表堂堂,而他的家庭至少也能给他准备几套漂亮的行头,而他的愿望也很明确,那就是找一个有钱的妻子,寡妇也好,女继承人也好,只要她能够出得起一笔丰厚的嫁妆,他愿意娶她,这种事情也算是寻常——甚至还会被人赞许,至少丈夫拿了妻子的嫁妆不是去赌博或是嫖妓。
  那时候南丁格尔女士的思想该有点混沌,但还记得可能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参加了这位绅士的婚礼,他如愿以偿的娶到了一个女继承人,女继承人会给他带来一万五千英镑的嫁妆,足以让他在军队或者是在政府中谋得一个很不错的职位。南丁格尔女士依然深刻的记得,他在婚礼上是如何的神采飞扬精神奕奕,他甚至还抱了南丁格尔女士,吻了她的面颊,称赞她是个小天使。
  而他的妻子居然也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美人,面色苍白,头发乌黑,唇色有点浅淡,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但举止也称得上温和可亲,她看上去有点虚弱,但这个时代虚弱并不是一件坏事。对于女性来说,甚至是个优点,她和南丁格尔女士的表叔看起来堪称珠联璧合,天生一对。
  当然,一万五千英镑的嫁妆,新娘又没有明显的缺陷——像是面容残疾,痴呆,私奔过或是有私生子女,就表明女方肯定有劣于男方的地方——确实如此,惠特比位于北约克郡,不算富有,居民都是靠出海捕鱼和造船为生,新娘的姓氏是乔慕利,这个姓氏确实属于一个大贵族,可惜的是,现在这个大贵族的嫡系已经搬迁到了伦敦,留在惠特比的只是一个分支,没有爵位也没有领地。
  说得尖刻一些,这个分支更像是被留在惠特比的一条无足轻重的根脉,不过他们确实姓惠特比,而之前新娘的祖先曾经跟随著名的库克船长去了新西兰,并且发了一笔横财,具体情况我们无从得悉,但他们确实在这之后建造了一座相当辉煌广阔的宅邸,买了了码头与造船厂。
  他们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名,又接受了亲友们的祝福,但他们乘上马车回去的地方,并不是男方家,而是女方家。因为在婚姻协议上有注明,新婚夫妻必须先回到女方家居住,等生下第一个孩子后,丈夫才能离开妻子去谋求他的前程。
  说实话,这并不过分,婚姻协议上为了限制丈夫过于苛待妻子,肆意挥霍她的嫁妆,女方家长往往会设立很多苛刻的条约,以保证妻子和妻子所生儿女的权益——如果幸运的话,一年之后他就能够恢复自由身。
  “那么他突然写信叫你过去,是为了什么呢?”南丁格尔女士听到自己的母亲疑惑的问道,结婚才几个月,即便无法一见钟情,那也至少应当有一段温和的蜜月期,无论多么疯癫的妻子,或者是一个多么恶毒的丈夫,都不应该这样快的露出自己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