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23节
作者:桃花应我      更新:2025-09-22 08:58      字数:4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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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势又急又重,狂风拍打着茫茫天地。若非身处这琼楼玉宇中,卫怜只怕也会被卷到九天之上。
  她走出殿阁,浓稠的夜色几近凝为实质。昏黄的宫灯之下,她先看到了候在外头的犹春,及一道跪在冰凉地砖上的霜白衣影。
  卫琢是因皇帝的旨意而罚跪,自然不会有人敢给他送伞。
  从那夜以后,卫怜便若有若无地躲着他,二人有一阵子没说话了。
  卫琢大抵早就猜透了她的心思,不过事到如今,这些也不再要紧。
  卫怜执着伞走近,雨幕之下,那道跪着的身影如同一只羽翼尽湿的白鹤,背脊却依然挺直,嶙峋而孤高。
  哗啦啦的雨声里,渐渐融入了一阵轻柔的脚步,由远及近。敲击在卫琢身上的雨珠,也缓缓被伞所隔断。
  他抬起眼,宫灯的火光在眸底明灭不定地闪烁,兴许是雨水浸透的缘故,眼尾还微微泛着红。
  卫怜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抽出帕子,想要为他擦拭。
  他略低下头,长睫覆着一双被洗刷过后宛如黑玉的眸子。随后鼻尖微动,情不自禁地嗅了嗅妹妹帕子上的气息。
  卫怜心无旁骛,细致地拭去他眼下的雨水。却见他睫毛颤动,嗓音滞涩地响起:“小妹,对不住……”
  卫怜眨眨眼。
  这句“对不住”,约莫并非单指这一件事。虽然有许多疑问想要问,然而到了此刻,忽又觉得再问也无甚意义。
  她抬起头,看了看倾泻而下的雨珠,小声道:“待在宫里,也并不总是那么好。”
  “小妹不必担忧。”卫琢分明在雨中跪得如此狼狈,语气却像是在安慰她当初丢了发簪似的:“用不了多久,我便去接你回来……”
  “是我甘愿的。”卫怜打断他,无奈地蹙了蹙眉:“皇兄,我不是小孩子了。是我自己……不想留在宫中。你不要再为此触怒父皇。”
  卫琢漆黑的眼眸直直锁住她,缓声问道:“小妹……是想与我分开?”
  卫怜垂下了眼睫。前几日那场羞于启齿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沉默了会儿,皇帝的近侍悄然走近:“小的来送七殿下回宫收拾行装。”
  语罢,那人看了卫琢一眼,犹豫片刻,终究并未出声催促,而是安静地垂首等在一旁。
  卫怜知道自己该走了,她避开卫琢的目光,脚步却像是被雨水黏住了一般,犹豫之下,最终又一次蹲下身,悄悄伸手,唇瓣无声地动了动。
  察觉到衣袖微动,卫琢下意识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手掌在袖底悄然摊开。
  随着卫怜指尖轻点,在他掌中一笔一划,依次写下——十、三。
  而卫琢手掌一僵,眉心微微蹙起,手指却在袖中紧紧回握住了她的手。
  若卫怜猜的不错,父皇心中属意的储君,并非卫璟,并非卫琮……更非卫琢。贺家失势已成定局,卫璟一死,父皇必然会对如今唯一成年且能力卓然的皇子心生忌讳。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人皆想往至高处去,却也时常忘了,一旦失足便是万劫不复。
  卫怜指尖冰凉,愈发衬得卫琢掌心滚烫无比。
  她不必再说。而他也什么都明了。
  卫琢身下浸着湿冷的雨水,眉心却如同滚着炽热的火舌,如入火聚。仿佛也唯有握住这只手,方可得清凉门。
  然而卫怜的手指尖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决心似的,一根手指,再一根手指地挣开他的手。
  她再未看他,起身随着近侍离开。
  藤紫色裙裾渐行渐远,直至被雨幕晕开、揉碎。
  再寻不见。
  第23章 怜我心同不系舟2(三合一)
  夜来风雨,帘外仍是淅淅沥沥的。
  卫怜轻挑开车帘,马车穿过层层宫门,星星点点的灯笼依次后退,宛如正驶离一场漫长而迷离的梦。
  狸狸蓦地叫了两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卫怜俯身将它从猫笼中放出,再一抬头,才发觉犹春正悄悄抹泪。
  犹春在这宫中向来如姐姐般照拂她,极少在她面前流眼泪。卫怜心头一紧,忙取出帕子为她擦拭,小声道:“犹春,你别哭……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若是她顺遂嫁了人,犹春大抵也能跟着轻松些,再遇上心仪的郎君,指个婚也不算难事。想到这儿,卫怜也忍不住失落起来,然而她如今自身难保,并不能轻易再许诺什么。
  犹春却摇头不语,再瞧见卫怜发上的簪钗都已褪下,更是心里发酸,哽咽愈发止不住了。
  卫怜便是再不得宠,也是娇滴
  滴长大的公主,如同花房中最精心养护的那一支,又如何经得住风雨摧折。从前宫中那点磋磨,与此刻被贬斥出宫的灰暗相较,当真连九牛一毛都谈不上。
  事已至此,犹春心中愤愤不平,揪着卫璟好一番痛骂,卫怜也跟着嗯嗯应和,使劲点头。
  “公主以后可怎么办好呢……”她骂得口干舌燥,也觉着没意义了,愁眉不展地望向粘着卫怜趴下的狸狸:“公主不是一直想去姜国看二公主么?还有公主最喜欢的那本《四国志》……”
  卫怜眨了眨眼,忽地扭身抱住犹春,脸颊蹭了蹭她,有些撒娇的意思,又像是在哄她宽心:“总会有法子的,你别担心。”
  她从前的确老实巴交的,只不过从今往后,自己再不是公主了。父皇是说过“非死不得出”,可说句大不孝的话,若等到父皇百年以后,又有谁会紧盯着她不放?更莫要说,青蓬观中还有故交能照拂着。
  犹春只当卫怜这话是孩子气,然而被这双手臂所柔柔揽着,她心头那股怒意,也渐渐散了。
  卫怜嘀咕了一句“有些饿”,二人便取出糕点分着吃。她逐渐安静下来,凝望着车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犹春见状,嘴里仍是一阵发苦:“公主向陛下自请出家,就当真不害怕么?倘若留在宫中,有四殿下转圜,兴许……不至于会如此。”
  卫怜脸颊微鼓地嚼着,并不瞒她,待咽下去了,才轻声道:“自然是怕的。说来好生奇怪……我那时候分明也觉得忍无可忍了,可一想到要永远离开这儿,心里还是觉得恐惧动摇。”她蹙着眉:“即使这决定的确是我做下的。或许人皆有惰性……下意识就想去逃避。”
  犹春也皱着眉思索起来。
  卫怜说到这儿,忽然将身子探出车窗,望着宫门处那双高悬的明灯。
  她的眼睛犹如慢了下来,望着那灯越拉越远,越来越远。
  卫怜眼眶微微有些发热,却自顾自说道:“可那怕又如何……犹春,从前我怕黑、怕鬼、怕父皇、怕陆哥哥不喜欢我……结果该发生的事情,一样也没少发生。如果从今以后我不再怕了,是不是就会过得比从前自在?”
  卫怜的声音发颤,听着像是要哭了。可眼眸却含着股韧劲儿,好似世上最澄澈的琉璃珠,光华流转。
  犹春愣了愣,正想出声安慰她,便见卫怜使劲点了点头,握紧了拳头,好似是在自问自答一般。
  她原本满肚子的话,忽又咽了回去。
  ——
  卫琢在雨中跪了一天一夜。
  翌日,风寒尚在其次,他的双腿先因血脉闭阻而短时难以站立,连回住处也不得已需要旁人搀扶。
  皇帝病体沉重,却在囚禁贺昭仪及卫璟后,远无作罢之意,反而命十二卫彻夜在宫中掘地三尺,以至于行宫夜夜灯火通明,见者无不浑身发冷。
  除去翦除贺氏在朝中的党羽,皇帝借着卫璟之罪,执棋般细密布局,以诸般由头扫落他所认定的佞臣。
  一时间,连远在长安城中的官员亦风声鹤唳,人人皆不知这雷霆之怒何时会劈到自己头上,重压之下如惊弓之鸟,徒劳奔走告求。
  与此同时,眼瞧着冬日将至,皇帝终于决意不日返回长安。圣旨既下,整座行宫就此陷入忙乱中。
  行宫墙外设有几处修缮考究的官驿,还带着独门院落。原先住的倒还算满当,前些时日,数名近臣奉旨先行折返长安,便只剩韩叙一人独居于此。
  他素有洁症,日常所用的杯盏器皿、床榻被褥,皆需专人日日洗换,今夜亦是如此。
  夜色安静,书案上一灯如豆。烛影轻摇之中,韩叙披散着微湿的墨发,正端坐于案后看书。
  直至屋外猛地炸开一阵喧嚣。
  “殿下!殿下……请留步!请容小的通传……”侍从声音焦急,然而门扉紧接着就被哐一声踹开,似乎整座屋子都跟着颤了颤。
  卫琢一身素白,踏着夜露走进来,面容比之往日清减不少,使得向来隽雅如玉的眉目也显出几分凌厉,手上似乎还提着样物件。
  “殿下身手利落,想来腿伤已无大碍了。”韩叙扫了一眼被风带得狂乱跳动的烛火,淡淡道。
  侍从不敢多听,颤巍巍将门掩上,退了出去。
  卫琢一言不发,黑沉沉的眼眸盯着他,微微笑了笑,随后将手中用布料裹着的物件随意往地上一抛。
  伴随着一声闷响,那东西咕咚咕咚滚了几步,慢慢停在了韩叙脚旁。
  乌黑湿黏的发顶,筋肉模糊的断口,然后是……一张沾满尘土与血渍的脸,眉间的惊恐永久被定格。
  韩叙颈侧的青筋直跳,双手微微发颤,惊骇过后,他面色铁青:“你发什么疯!”
  “你让他在我妹妹宫中做手脚。”卫琢面无表情,平静的一张脸,却在此时莫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你想逼死她。”
  韩叙只觉浑身如有虫蚁在爬,脚边人头更是让他几乎快要作呕。他强忍着厌恶退了一步,取帕子的手指止不住发抖:“留在宫中也不过是给人送软肋,令你整日心神不宁只顾儿女情长,如今出宫又有何……”
  话音未落,卫琢猛地上前,抬手揪住他衣襟。二人离得极尽,他面容恰被书架下的暗影所遮蔽,唯见目光阴鸷,似带着癫狂的杀意:“你手伸得太长了。”
  韩叙胸膛急促地起伏,脸色愈发苍白,语气森冷道:“那你可曾想过,你若败了,她多半也活不成。可你若能成事,莫非还要立她做皇后?立你妹妹?”
  这话刺得卫琢眼底戾气翻涌,却不怒反笑,对着韩叙清俊的脸便是恶狠狠一拳,力道之大,令他双耳都似在嗡鸣。
  “即便我死,她也死不了。可你若再敢插手她的事……莫要怪我不念旧情。”
  韩叙天生体弱,从前还坐过几年轮椅,自知打不过他,只是咬紧齿关,抬袖抹去血渍。
  他与卫琢结为秘盟已有四年,互相攥着把柄,依存的同时亦不失忌惮。
  韩叙的确不在意卫怜是死是活,也存着一份试探之心,想知晓这个妹妹于卫琢而言究竟软肋到何地步,日后是否还可供他利用。
  卫琢何尝不懂得韩叙心思。他心头余怒未消,忍得手背泛起青筋,才极力克制住再次动手的冲动。
  “若有朝一日,江山与公主只能择一,”韩叙漆黑的眸中带着几丝讥诮:“殿下又如何选?”
  卫琢眸光晦暗,黑沉的影子扭曲地映在地上,犹如一只毫无人气的鬼。
  沉默片刻,他一把将韩叙推到墙上,脸上这才现出两分似笑非笑。
  “我不做取舍。”他语气清晰而阴冷,一字一顿:“这二者,我都要。”
  烛火噼啪爆响,两人压抑着沉重的呼吸,屋内的空气也仿佛变得死寂。
  良久,卫琢终于松了手。
  韩叙面色铁青,踉跄着扶住墙,虽未滑落在地,却猛地离那人头近了几分。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心脏似要从胸腔跳出。
  果真是个疯子。
  “知道了。”直至呼吸平定下来,韩叙才冷冰冰道:“我不会再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