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
秦方方方方 更新:2025-09-22 09:08 字数:3367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拥有万里江山,兆亿臣民。可此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孤独。母亲决绝远去,舅舅血溅刑场,朝堂上的那些臣子,杨廷和、谢迁……他们背后是盘根错节的家族、门生、派系,他们忠于皇权,更忠于自身的利益和理念。他们敬他,怕他,却也时时用那些祖宗礼法试图束缚他。
唯有身边的李凤遥,是他自己从宫外带回来的,是他一眼看中,执意要纳入宫中的。她父母早亡,出身微末,在这京城毫无根基。她所有的荣辱兴衰,都系于他一人之身。她聪明,懂他,在他与那些老臣争执、被太后训诫时,总是站在他这边,用她那些不符合圣贤之道,却总能切中时弊的办法,给他支持。
她和他们不一样。朱厚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是真正完全属于他的,是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不会背叛的自己人。
李凤遥感受着他手心的汗湿和轻微的颤抖,心中了然。她反手回握住他,力道温柔却坚定。
“陛下,”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陛下富有四海,怎会只有臣妾?陛下有忠心耿耿的将士,有期盼明君的万民。”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他,目光清澈而专注,仿佛她的整个世界只有他:“但臣妾确实只有陛下。臣妾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陛下喜,臣妾便喜。陛下忧,臣妾便忧。无论陛下要去何方,要做何事,臣妾都会陪着陛下,站在陛下身边。”
她没有直接说“我也只有你”,却字字句句都在表达这个意思。她将自己放在一个绝对依附、绝对忠诚、绝对共情的位置上。
这番话,像温热的暖流,精准地注入朱厚照冰冷空落的心口。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她,在她眼中看到了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
是啊,她只有他。他们在这冰冷的权力之巅,是真正的相依为命。
他心中那点因母亲离去而产生的彷徨和刺痛,似乎被这股暖流熨帖了不少。他收紧手臂,将李凤遥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雅的香气,仿佛这样才能确认自己并非全然孤家寡人。
“好,”他低声呢喃,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宣誓,“有你在就好。朕在哪里,你就在哪里。这豹房也好,将来别处也罢,朕总会给你最好的。”
李凤遥温顺地依偎在他怀
里,脸颊贴着他胸膛的龙纹刺绣,听着他有些急促的心跳,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轻微地弯了弯。
最好的?她想要的,从来不只是帝王宠妃的富贵荣华。太后走了,紫禁城的枷锁松动了。皇帝此刻的孤独和依赖,正是她最好的机会。
她会牢牢抓住这只手,一步步走下去,走到那无人能及的,真正能掌控自己乃至他人命运的高度。
太后凤驾离京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尽,豹房之内帝妃相依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悄无声息地飞入了紫禁城的深宫高墙。
坤宁宫里,夏皇后听到父亲夏儒连夜递进来的消息时,正对镜梳妆。手中的玉梳掉落在妆台上,断成两截。镜中那张年轻却已带了几分憔悴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
她不是不知道李贵妃圣眷日隆,不是不知道皇帝为了她甚至不惜与太后反目,将国舅置于死地。但当这一切如此赤裸裸,如此迅速地转化为皇帝对李贵妃毫无保留的承诺时,她还是感到了灭顶的恐惧。
那不仅仅是失宠的危机,更是性命之忧。
父亲的信写得极其隐晦,字里行间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他提到了商纣王的姜王后,提到了唐高宗的王皇后。那些史书上名字相似,结局凄惨的皇后们,像一个个冰冷的幽灵,从纸墨间浮现,扼住了她的喉咙。
与这样一个手段酷烈,圣眷无双,且显然毫无底线的宠妃对上,会是什么下场?寿宁侯府的血迹还未干透,太后的远走便是前车之鉴。夏家虽也是勋贵,但如何比得过太后的娘家?皇帝对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冷酷,何况对她这个并无多少情分的皇后?
“娘娘……”贴身宫女见她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搀扶,声音带着哭腔。
夏皇后猛地抓住宫女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肉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父亲,父亲说得对,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她仿佛已经看到李凤遥那双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眼睛,正透过宫墙注视着她,如同看着一个碍眼的,即将被清除的障碍物。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什么皇后的尊荣,什么母仪天下的风范,在活下去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她扑到书案前,颤抖着手铺开纸张,研磨提笔。泪水模糊了视线,滴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她也写下了一份字字泣血,却又无比识趣的陈情表。
表中,她极力贬低自己“德才浅薄,不堪中宫之重任”,又称“陛下得遇宸妃贤良,乃社稷之福”,自己“愿效古之贤后,退位让贤,以求后宫和睦,不使陛下为家事烦忧”。
最后,她恳求皇帝念在多年微末情分上,允准她“离宫别居”,“愿赴南京旧宫,为陛下、为大明朝祈福诵经,了此残生”。
第58章 立为皇后
每一个字都写得艰难无比,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剜她的心。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生路。唯有自请废后,远离北京这个权力漩涡的中心,远离那个可怕的女人,夏家或许才能得以保全,她自己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
写罢,她几乎虚脱,伏在案上痛哭失声。
这封皇后的“陈情表”被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最隐秘的渠道送到了夏儒手中。夏儒老泪纵横,却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设法呈递到了豹房。
朱厚照看到这封陈情表时,愣住了。他从未想过那个一向端庄甚至有些木讷的皇后,会做出如此激烈的反应。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李凤遥。
被夏皇后所想的大反派,李恶毒凤奸妃遥也蹙起了眉,眼中也是惊讶,“皇后何至于此?”
她没对皇后干啥吧?
也就见过两次面啊,哦,三次,一起吃了顿年夜饭。她干啥了?她不是一直在跟太后闹吗?怎么还买一送一?
朱厚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对皇后如此识趣的些许轻松,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淡漠。这皇宫里的人,永远在寻找最利己的出路,皇后当年因规矩被内阁选中,她就永远持着规矩,紫禁城每个人,都必须合着祖宗礼法,不得失了分寸。
她仿佛提线木偶,也要所有人都当提线木偶,木讷到太后都不喜。
当规矩没用,尊位成了被斗的靶子,夏皇后不照样立即舍弃他,舍弃这后位。连内阁都绕过,不再听那些老臣的话。
他其实并不想立刻废后,那动静太大,但皇后自己提出要去南京,这倒省了他许多麻烦。
他沉吟片刻,提笔批红,语气平淡:“皇后既心向佛门,志在祈福,其心可嘉。朕准其所请。即日起,废夏氏皇后之位,一应用度,仍按妃位供给,不得怠慢。夏家……教女有方,赏金百两,绸缎五十匹,以示抚慰。”
这道旨意,既全了皇后的体面,又安抚了夏家,更将废后的原因归咎于皇后自身的志向,与他、与李贵妃毫无干系。
旨意传出,朝野再次一片哗然,却无人敢公开反对。谁都看得出,这是夏家和李贵妃之间心照不宣的妥协,是夏家为了自保而做出的最大退让。
很快,几辆奢贵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紫禁城,向着南京方向而去。车中的夏氏,褪去了皇后华服,人也显得年轻几岁,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座囚禁了她青春,最终又将她无情抛弃的皇宫。
马车碾过官道的尘土,一路向南。车窗帘幕低垂,偶尔被风掀起一角,漏进外面愈来愈暖的阳光和逐渐变得湿润清新的空气。
她忍不住悄悄将窗帘掀开一些,向外望去。看到河边浣衣的少女笑语盈盈,看到田里耕作的农人挥汗如雨,看到集市上熙熙攘攘,充满生机。这些,都是在深宫高墙里永远看不到的景象。
一股陌生的、鲜活的气息涌入车厢,也涌入她死寂已久的心田。
窗外的景色从北方的苍茫辽阔,逐渐变为小桥流水,阡陌纵横。莺飞草长,杂花生树,江南的春意,浓得化不开。
原来,宫墙之外,天地如此广阔,她才二十一岁。
抵达南京旧宫时,正是暮春时节。这里的宫苑远不如北京紫禁城宏伟森严,却别有一番江南园林的精巧雅致。亭台楼阁掩映在古树繁花之中,少了皇权的压抑,多了几分岁月的宁静。
负责照料她的,是几个同样被发配至此的老宫人,神色平和,并无多少势利之心。一切用度虽按妃位,日子过得富贵清静。
她每日里闲得,真的开始诵经祈福,并非为那负了她的皇帝,而是为她的父母家人,为她自己。更多的时候,她是在这偌大的旧宫里漫步,看花开花落,看云卷云舒,或者坐在廊下,读一些从未有机会触碰的闲书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