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废废废名      更新:2025-09-23 11:01      字数:3682
  
  老医生打开饭盒,拆下筷子,饭菜的香气很淡, 宛若白开水。他慢慢吃起来,竟然觉得有些许滋味。有的时候他不得不服老了, 自己的动作就像蜗牛, 味觉也淡下去了。
  他抬头, 发现门站了一个人影。
  “有什么事情吗?”他认出。
  天气很热, 热得人影模糊, 这个突然到来的人穿着很厚的衣服, 脖子上围很厚的围巾。
  医生看到他的脸, 只见满脸是烧伤疤痕, 连五官都模糊不清了。对方微微垂脸, 半张脸埋在围巾里,问:
  “现在还接诊吗。”
  老医生放下筷子,戴上眼镜:“休息了,你挂号了吗?”
  那个人站在那,听完,缄默一阵:“还是算了。”
  他缓缓转身,身影蒙上一层落寞,老医生注视着他的围巾,抿嘴不语。
  对方离开一阵儿后,老医生匆匆出门。
  老医生望向医院走廊尽头,人影还在后门踌躇。他把吃完的饭盒丢到回收箱里,转身对那个人影招手:“来,过来。”
  那个人闻声,在台阶上磨蹭的脚步定住,侧侧头望过来。医生看到他的眼神,像看到无尽的茫然,又宛若一层平淡的死水。
  “过来吧。”
  那个人缓缓走来,医生拍了拍椅子,说:“来吧,坐。”
  他说:“我没有挂号。”
  老医生抬头督他一眼,带上口罩,“坐吧。”
  他走过去,声音很轻:“你先看一眼吧。”
  他动作缓慢地脱下围巾,露出自己的颈脖,一把水果刀插.入他喉咙。
  这个伤口并没有让眼前人感到害怕,他在座位上坐得很端正,身躯如一片雪花般轻盈,仿佛只是落在那里。
  “你叫什么名字。”老医生问。
  他抿嘴,没有作答。
  “自己弄的?”老医生问。
  这次他轻轻一声:“嗯。”
  老医生说:“你这得住院,要动手术,我找人帮你登记一下。”
  他想离开了,犹豫地说:“我不能住院,我要接我女儿,她下午要放学。”
  老医生叹一口气,扭头拿工具:“你女儿多大了。”
  “二年级。”他答。
  这把水果刀没有插伤气管,可也只差一点,就触及大动脉。
  这个毁容的单亲父亲,在削水果时,无意识间将刀缓缓地插.入喉咙,抵到大动脉时,突然想起幼弱的女儿,于是停手。
  他长久地握着那把水果刀,低着头,以一动不动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直至阳光从阳台照入,落到他的发丝上,他的眉梢都蒙上一层光芒。
  他起身,空气在进入他体内时,总会被刀尖硌住。他就这样在沉重的呼吸中,打车前来到医院。
  空气中满是寂静,飘满消毒水的气味。
  老医生医术很精湛,凑近他脖子,细细观察:“就不打麻醉了。”
  他默然接受。
  他颈脖上没有血迹,刀完美地嵌入他喉咙。老医生小心翼翼地用工具拨开,看到气管、动脉、鲜活的血肉。
  伤情不算严重,可如果他自行拔出,或拖延一个下午,随时会因为重动作或者一阵错误的力,导致动脉破裂,或刺穿气管,空气会在他喉咙化作清风。
  他不能不睡觉,不能不躺下。倘若今日医生不接诊,他在外面踱步,长久不回到家里,就会倒在安静的角落。
  在他踌躇的那刻,垂头吐出“算了”二字,老医生就看出他的意图,在漫长的三十多年救治时光,他本早该麻木了,生死有命。这个人早就做好打算,在犹豫中,悄无声息地走向死亡。
  可是,医者仁心。他还是这个人喊住了。
  一把钳子插进他颈脖内,老医生聚精会神,细细地处理着。漫长的十五分钟过去后,一把刀从他颈脖内取出。
  这个将围巾放在腿上的人,在这场手术中不动声色,安静得如同冰块,又如薄霜。
  “给你开点药吧。”老医生说,“有没有什么过敏。”
  他听到话语后,依旧长久地沉默,缓缓起身,朝医生鞠躬。
  老医生垂眼看着他,见他的眼睫,伤痂重叠的脸上,有细长的微垂的眼睫。
  老医生看到他的瞳孔了。
  瞳孔幽深,又平淡得惊人,宛若崖洞里的湖水,悄无声息地存在数十年,就算投入石子,也渺小得纹丝不动。
  那个人,动作缓慢地把手伸入口袋里,摸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纸,这年头,老医生已经很久没见过纸币。他数了一张、两张、三张,放置在老医生的桌角边,压在本子旁。
  “不用了。”老医生目光回到电脑上,不去看他。
  他没有拿回钱,只是转身,慢慢在颈脖围上厚重的围巾,掩盖住纱布和创口。围巾和纱布在刮蹭,发出细小的摩擦声。
  他走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每一步都比来时缓慢。
  他来时像蝴蝶,离开时却像羊,老医生在他身上只看到透明,或是白色。
  走廊上的声音彻底在这刻静止,他走路太轻了。老医生想,他突然想到自己的饭盒,想到自己仍然饥饿,他走出诊室门。
  那个人也许会回一下头,可是没有。
  第41章 幻想乡
  迟雪向其他老师借一个手机, 给林枫打电话,走廊的狭窄把她逼到角落处,兴高采烈的同学们路过, 让她感到自己无处安放。
  她挨在墙边,紧攥这个小小的方块,都像枯萎的花一样垂头, 她好久没给林枫打过电话了。漫长的嘟嘟声响突然停止, 化作安静的空气, 她才抬眼。
  “喂, 爸爸。”
  林枫接到同事的电话,听到的却是女儿的声音,分贝都高几度:“小雪?”
  “嗯, 是我。”迟雪回应, 低头看雪白的墙角。
  林枫班上那个出走的学生昨晚刚刚找回来,所幸是平平安安,无甚大碍。一切都安定下来后,林枫才恍然发觉——自己只用短信与女儿沟通过, 短短几句话,就是这些天分别的全部。
  “怎么了?”林枫有一点愧疚, 温声问。
  这句话一出口, 林枫就后悔了, 他怎么能假设一定有事情找自己。小雪难道不能单纯想给自己打个电话吗?
  “没什么。”迟雪低落回, “我很好。就想给你打个电话。”
  林枫听不出那边的情绪, 心里安稳下来一点, 宛若石头平稳落地。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轻叨念两遍。
  他有些懊恼, 会看手机短信, 昨日给女儿的问候女儿没有回, 他也忙昏头脑,没有发现。
  迟雪坐在地上,背靠着售货机和绿植,有些无力:“爸爸,我手机丢了,在景区被人偷了。我现在用的是吴老师的手机。”
  林枫愣愣,点点头:“啊啊……”
  迟雪又说:“我不跟着眼镜学长他们了,我要跟着吴老师,学校什么时候返程,我就什么时候回来。”
  林枫有些意外,但没有任何责骂,只是赶着问:“钱还够花吗?”
  “够。”迟雪的委屈涌上心头,她想落泪,又忍住。
  “你要不要买一个手机呀,好方便联系,不够钱的话先找吴老师要,我让她好好照顾你。”林枫碎碎念,喋喋不休,“不要委屈自己,知不知道啊,小雪,有什么困难都能和其他老师们说。”
  “嗯。”迟雪用手臂抹掉眼泪。
  路过的同学望见她本想上前帮助,但是看到她打着电话,又没有打扰,安静地走过她面前后,在不远处又重新燃起欢声笑语。
  迟雪只觉得自己矫情,林枫短短的关怀就将她惹得直掉眼泪。她对不起林枫,可是现在,她还是止不住地想尺言。
  她不断想着郭雨生的话语,可是一旦回首,她就想到那晚的烟花,害怕得不行。
  “爸爸,”她又喊。
  林枫好像听到女儿的抽泣声了。他定一下,问:“怎么了?小雪。”
  迟雪咬着嘴唇,尽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一旦感受到林枫的温柔,她就止不住哭泣:“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这是,”林枫噎语,张开口,惊讶又茫然,“怎么了……”
  迟雪听到自己的哭泣声,听到林枫那头的沉默,她知道林枫在疑惑,也在感动。她想打自己两个巴掌,可是她的手早就哭得颤抖无力。
  她自私,她太自私了。她的眼泪是她自私的象征。她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如果她的爸爸,真的是林枫就好了。
  她再也不用执着那场车祸,那次争吵,她不用为一个毁容父亲内疚,不用为相认烦恼,不用研究乱七八糟的文字。
  她要是重来,要是摆脱过去,她要是真的是林雪。
  她的眼泪如雨,淅淅沥沥。
  “小雪?”林枫温柔地喊,如安眠曲的音符。
  “不要道歉。”他出言。
  这个在学生面前凶神恶煞的老师,在面对自己的独生女儿时永远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啊……对待他唯一剩下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