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长晴      更新:2025-09-23 11:13      字数:3689
  
  她强迫自己跟着坐上去,车门一开人流暴挤,宋昭全部神经都绷紧了,她攥着拳头走进车厢最中间,表情严肃似要赶赴刑场,抓着扶手站稳,听到身后有人用很不得了的语气说:
  东三菜市场的地瓜今天打特价了。
  新一百商城的毛线大促销,囤一点秋天好打毛衣呀;红旗幼儿园上星期三午饭吃鱼,有个小孩被鱼刺卡住了;电视机买康佳还是买长虹,哪个画面显示更好?老赵儿子上个月工厂工资才开四百块,不行还是去学汽修吧……
  那些嘈杂而严肃的议论,交汇着将她包裹。这是太奇妙的感觉,宋昭呆呆听着,莫名其妙地竟然笑了,她认真地听,竖起耳朵去听,感觉自己也变成一个地瓜,长出许多根须,穿破铁皮车厢,向这片土地里扎。
  听完红旗幼儿园拔鱼刺的大事,她随便选一站下了车,看了一会儿路边大爷下象棋,太阳上来热了,又从报亭窗口里买了一根冰棍。
  公园围栏的空隙里钻出许多盛放的蔷薇花,她坐在花香四溢的水泥台,揭开包装纸一点一点啃冰碴。
  橙色的甜蜜素冰棍把她舌头也变橙色,吃着吃着突然想起来,这味道很像她以前最爱喝的橘子汽水。
  打住,停止,不要回忆,宋昭三口两口加速吃完,冰得牙齿上下打哆嗦。
  滨城是大城市呢。
  路上那些行人,穿着各式各样色彩鲜艳的衣裳,红橙粉绿,生机满满,宋昭低头看看她漆黑的袖子、漆黑的裤管,她站起来,走到一家有大玻璃的街边商铺,仔细照了照自己的模样。
  小时候总听老人们说,蹲过笆篱子的人就算放出来,也能被一眼识破,因为他们身上的气质不一样了。就像她,总是死气沉沉的罩着一身黑,连头发也乱七八糟,这样不好。
  宋昭用点兵点将点中一家服装店,一进门仿佛进到彩虹里,各种式样颜色的衬衫、裙子、牛仔喇叭裤,眼花缭乱,而且这里的衬衫是剪裁方正、颜色清新的好人衬衫,不是以前在尖沙咀买的那种,穿上总要配条大金链。
  在店员的热情推荐下,她挑了一条长裤,一件淡蓝色的长袖上衣,肩膀处缝了一圈荷叶边,文文气气像三好同学,店员却打包票说她穿上百分百好看。
  宋昭到试衣间里换上,脱下自己的黑长衫时,又感到那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脱下的不是衣服,而是扒在她身上的蛇蜕。她生出一点隐秘的兴奋,就这样进行下去,或许她真能长出一层新的外壳。
  走出试衣间,店员大为惊叹,就算知道对方是为了卖货,宋昭还是笑了。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像从未见过那样陌生。单从五官来看,她像是很斯文的人,脸颊瘦瘦,鼻头小巧,下垂的浓密睫毛像两把羽扇。
  宋昭超过一米七,喇叭裤将她的腿衬托的又细又直,店员在旁边不遗余力地夸赞,顺便建议她,天气这么热,扣子就不用扣到最上面了吧?
  宋昭想想,她的锁骨上并没有疤,便听从的将扣子解开了两颗。
  “就要这两件了。”她爽快地说,甚至还把换下来的旧衣服递给店员,“麻烦你帮我处理掉。”
  店员欣然同意,最喜欢像她这样付钱利索的顾客,算账、找零、开票,宋昭转身出门时,对方还在身后招呼她:“商标还没剪呢!”
  宋昭毫无防备地转回头,看到店员拿着剪刀直冲自己走来,她霎时间头皮一麻,来不及反应,那只手已经从脖颈后拉开她的衣领。
  “妈呀!!”
  店员惊叫一声,连剪刀都脱手。
  “怎么了?”宋昭明知故问,心情和那把剪刀同时掉到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没,没怎么。”店员仓皇把剪刀捡起来,刚才那股子热情骤然消失,“我帮你剪商标…”
  宋昭仍保持着回头的姿势,目光越过店员看向镜子,因为刚解开了两颗扣,她的衬衫领口被拉到后面大半,沿着肩膀向下的,是那片沼泽似的泥泞伤疤。
  受这些伤的时候,她已经没自由去买伤药,那些人有意要给她教训,任凭创口反复感染发炎,又去掉腐肉,伤口连成一片,甚至有些地方凹下去,糊在她的后背上。
  “你害怕?”
  “不是,没,我没那个意思……”店员脸都憋红了,眼神无序地乱瞟,却独独不敢再看她。
  真没意思。
  宋昭刚感受到的那一点欢欣,在对方躲闪的目光中彻底弥散,她知道自己应该走出去,忘了这段插曲,继续寻找她的新生活,可脚步却像灌了铅那样迈不动,她甚至彻底转过身来,非要刁难似的,问那个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你都看见了,那你觉得这些疤是怎么来的?”
  “……打架?”小姑娘不想接话,又不敢不答:“是不是跟老公……我姐也被老公打过……”
  宋昭笑了,多单纯的人,即便见到最狰狞的疮疤,能联想到的也只是家暴。
  “是啊。”她感叹地说,“自打结婚,我老公就总打我,后来我不想忍了,干脆就把他杀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小姑娘吓得满脸惨白,宋昭注意到对方紧紧攥着那把剪刀,只是刀锋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防备地对准了她。
  她抬手扯断商标的绳子,扔到小姑娘手里,顺便捡回自己那件黑衣服,回到试衣间重新换上。
  第34章 .素木普日一定想不到我在什么地方
  那件荷叶边上衣最终还是留在了服装店里,宋昭决定了,去它的吧。
  她一天之中做了好几个决定,每一个都发自十足的真心。真心地想融入,又真心觉得讨厌。
  重新回到人群,宋昭迈着大步不停往前走,等红灯,过天桥,城东走到城西,一直走到精疲力尽,蹲在路边喘粗气。
  【和别人一样】
  这是一个魔咒,从小到大,已经缠绕她太久太久。
  小时候别人都有妈,她没有;初到香港不会讲粤语,被人家叫好几年“阿灿”
  早年对大陆人的称呼,贬义
  ;去草原,她是格格不入的汉人;此时此刻,满大街都是汉人了,然后呢?
  别管上班还是上学,所有人一辈子都是为了好好过。逢年过节他们买点鸡肉鱼肉,会为了吃两道荤菜而沾上猪羊的血,那她呢,她手上沾的是人的血,一刀下去筋骨断,甚至每一滴都有姓名。
  宋昭抓了一把土用力搓手,无名怒火在她胸腔里燃烧,早知这样还不如在赤柱监狱和那些死刑犯一起上车,一起挨枪子崩了算了他妈的。
  她蹲在路边抽完两支烟,预备点燃第三支的时候,突然听到隐约的撞钟声,在喧闹的车流里显得尤为突兀。
  一声,又一声。
  宋昭把烟塞回盒里,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座红墙寺院。
  她忽然想起伦珠。
  寺门大开,院中铜炉里香火正燃,幽静檀香随风飘散将人包裹。大概是临近什么法会,寺中来往香客不少,宋昭走进去,看到居士们捧着经书、供果等,来往无人高声说话,只有平缓沉稳的脚步。每一间殿门都敞开着,不停有人进去叩拜。
  宋昭不懂,也不信佛,只记得伦珠半边胳膊都被砍断了,还紧紧攥着一串念珠。他被砍死前的最后一念在想什么?还在期盼佛陀能够救他回家吗?如果真有灵魂,他的灵魂又是去向了何处,是否见到他的师父,和她的大哥。
  宋昭向里走去,那些塑像或慈悲或庄严、静静垂视,任世间人来人往,只是看着。她路过地藏殿门口,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背影,直挺挺跪在菩萨目下。
  这人不像其他那些香客,拜完便起,而是一直跪在那儿,像在受什么惩罚。宋昭抬眼看过去,只见菩萨像后的匾额上刻着他的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地狱,如果真有六道轮回,大哥说过,他们也是要下地狱的。
  那人头发白成那样,岁数一定不小了,她在祈求什么?想让菩萨在她下地狱时拉她一把?她犯了什么错?
  有香客路过,称赞虔诚,宋昭将这两个字念了一遍,虔诚……她索性抱臂倚着院墙,预备看看那人到底能跪到什么时候,也让她见识见识到底有多虔诚。
  一分一秒过去,那人动也不动,别管外面人是来是走,还真就始终不起来。宋昭打了个哈欠,偏就较上劲了,干脆就地坐下等,反正她是闲人一个。
  过一会儿太阳落了山,橙黄色的夕照给红檐殿宇镀上一层金光,有两个人走过来,看到宋昭盘腿坐在院里,合掌跟她点头示意。
  宋昭发现里面那人动了动腿,好像是要起来了!她有一种较劲要赢了的小小兴奋,稀里糊涂也合掌点头,好让他们快走开,别挡住她视线。
  那两个人走后不久,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响动,而殿里老人只是活动了一下久不过血的腿,仍旧跪着。宋昭大觉无趣,回过头张望一圈,视线猛然落定。